走至绝煞楼的屋顶,辛珊思站到门梁之上,对着一众道:“从今天起,这世间再无绝煞楼。”音落,她运功抬脚就要跺…
见状,尺剑急出声:“等等。”
辛珊思忙停住下落的脚,对,她差点忘了,绝煞楼里还没被扫荡过。
尺剑跳下辕座,也不嫌晦气,将门口麻布袋里的人骨倒出,就拿着腾出的袋子往楼里跑。辛珊思脚轻轻落下,站在门梁上等着尺剑出来。
第119章
街上无人吵闹, 绝煞楼里更静,静得连黏腻的血从楼梯上往下流淌都有声。尺剑看了眼散在地上的那些挂牌,冷哼了声, 一跃上了二楼, 脚蹬栏杆,借力翻身落到顶层。细碎的日光透过房顶的洞,洒落在血还冒着热气的尸上。
他默数了下, 连上顶破房顶逃跑的那一个,久久娘在两刻里一共是杀了一百四十九人。
因为以前有来过绝煞楼, 故尺剑对楼里布置并不陌生,踮着脚,闪进齐白子的屋。
楼外马车里,黎上从暗格中取出一沓纸,放到窝篮上, 从风笑手里接过两眼眯达眯达要睡觉的小姑娘:“把讨债书和戚宁恕的画像,找个地方张贴一下。剩下的那二十张戚宁恕的画像, 谁想要就给一张,发完为止。”
“是。”风笑从药箱中拿了只小瓶子,又取了个碗,将那沓纸夹到腋下,轻轻推开车厢前门,挪身出去, 再将门带上。
众目看向他, 他望了眼败落的绝煞楼, 放大声道:“我家主翁黎上, 在此正式向蒙都西郊戚家讨要二十年前戚宁恕托米粥,即少林僧人方阔, 向黎家借取的六十万金。”
“六十万金!”虽刚已听过,但再闻这数,在场的人仍有不少发出惊叹。
站在门梁上的辛珊思见风笑手里拿着沓纸,翻身而下摘了绝煞楼的牌匾,嘭一声插匾在绝煞楼门前的石砖路上。再点足而起,她又回到门梁之上。
有地方张贴了,风笑下了辕座:“讨债书,是我家主翁亲手所书。蒙都离崇州太远,主翁膝下还有一不足七月的小姐儿,天寒地冻的,实不宜奔赴千里亲上门讨要。讨债书张贴在此,大伙都看看,有去蒙都那方的,帮忙传个话。也不用到戚家门上告诉,戚家心怀天下,对外界多有留意,他们会知道的。”
风笑这阴阳谱弹得好!辛珊思目光下落,看向太岑。日光洗身,它依旧内敛不露锋芒。将之提高,用指擦过剑身。刚她杀了那么些人,剑身上竟不沾一丝血气。
来到稳稳插在石砖上的牌匾前,风笑将讨债书张贴,又抽了张画像:“此画像,是湖山曾家人依据年轻时候的戚宁恕面貌画的四十七八岁的戚宁恕。大家作个参考,以后若是遇上相像的,心里多防备点,千万千万别步了黎氏的后尘。”
少林、武当的人挤到前排。风笑贴好画像,一点不吝啬地发了两张画像给他们:“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的事,你们别问我们,我们也不清楚。”
少林领头的和尚,双眉紧锁着,低头瞅了一眼画像上的人,复又看向风笑,语带沉重地问:“你们说绝煞楼是五里老祖…”
风笑不等人把话说完,就道:“这个是已确定的事。我家主翁在查黎家灭门事时,查到了绝煞楼。迟兮的弟子陆爻,去信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将蔡济民、孙钊等人的尸骨与黎家的一批珍宝沉在黄江底的事告知。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都有回信,向我家主翁致歉,并表明定会给坦州黎家一个交代。
之后不久,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便入世了。我家主翁之所以到今天才收拾绝煞楼,就是在等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动手,只万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茬。
你们想想,戚赟不是拿住了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他岂敢将我家主翁挂上绝煞楼的挂牌?他是不惧五里大师和余二真人,还是不用再惧了?”
这…少林、武当的人互视一眼,行礼告辞,拿着戚宁恕的画像匆匆离开。
风笑叹声,望向密密麻麻的人群:“还有哪位要戚宁恕的画像?”
“给俺一张。”人群中有男子高举手:“俺见过恶人,但没见过这般恶毒的人。黎家倾家荡产借六十万金给他救急,他把黎家一族给拧了脑袋。俺得见识见识。”
“也给我一张…”
“我开茶楼的,给我来一张。”
十几张画像,一晃的工夫就散出去了。风笑回到马车边,看向护着马车的那些女子:“一会你们留个名。明年二月,我们盛冉山下见。”
不等女子们应话,人群里又来声:“风大夫,这戚宁恕现在搁哪享福呢?”
风笑沉声:“石耀山山长。”
“啥?那不是恶鬼营吗?”大家不解。
风笑回:“恶鬼营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四周再陷入沉默,现在没人对二十年前坦州黎家灭门的真相有怀疑了。谁能想到会是这样?再看黎上两口子之前行为,杀孤山、卖方阔话本、废方阔、灭门十一家,到颠覆绝煞楼…哪一桩人家不占足了理?
风笑上了马车,坐到辕座上。
不多会,尺剑一手提着只麻布袋走出绝煞楼,仰首冲门梁上的人喊道:“楼里地库中还有几箱金银锭子,您再等等。”
“好。”辛珊思不急,反正今晚他们要歇在风舵城。
风舵城的人还没散,该战死的戚宁恕不但没死还霸了石耀山的事,就像风长了翅膀一样,传往四方。仅仅两日,坦州城那边有听说。而坦州距离蒙都可不远了。
夜,寒月高悬风萧萧。蒙都西郊戚家大宅像往常一样,只有零星灯火。方过子时,马房就有了动静。不多会十数人骑着马出府,一路飞驰向北。紧接着,戚家附近的布控便被撤去。
快马跑出三十里,抵达黄蜂林。马上人弃马,往黄蜂林去。只未等他们入林子,就横来一支箭矢。
十数人脚下不停,仍向黄蜂林奔。高空鹰啼,几匹黑骏踏风而来,沿着黄蜂林的边缘跑。贴着黑骏腹的图六,腿勾着马镫,抽箭拉弓瞄准跑在最前的那个黑衣,松手,箭矢离弦。
拉缰绳,图八抽刀,同时调转马头。马嘶鸣一声,冲向不远处拔剑的黑衣。刀剑相撞,激战起。
图六箭再上弓,正要射出左耳微微一颤,毫不迟疑,返身松手。箭矢嗖一下杀向黄蜂林。很快黄蜂林里就传出一声闷哼,纷乱轻巧的脚步来。
“后退。”图六下令。与他一道的弓箭手立时驭马撤离黄蜂林边沿,上箭拉弓对准黄蜂林。几十黑衣在离黄蜂林边沿还有两丈时,跺脚腾起。
解决了那十数人,图八立马领人去助图六。两方打得热火朝天,三刻后黄蜂林外才安静下来。图六翻查那些黑衣,摸过一张又一张脸,最后一个看身形就知不可能是戚赟,与图八相视一眼,不用说话,两人一跃上马。
他们被耍了。
一辆驴车载着臭烘烘的几只木桶自戚家后门出,晃晃荡荡地走了百余丈,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拐道南去。车夫头戴斗笠,背有些驼,嘴里哼着小调,赶车赶得漫不经心。
时候尚早,路上无行客。驴车顺畅地抵达南郊小梁屯,下了大道往庄子去。小路不平,车颠簸得厉害。车夫眯了一路的眼撑开了,拉缰绳的手收紧,前面路上横着个什么东西?
未等他看清那横着的东西,驴突然甩蹄子嘶叫。车夫眼一缩,翻身落到驴背上,控制住它,低头看地。地上冒尖的…是钉子,很多,得有上百根。回头扫一眼,他望向前方,只眼神未定,头又猛地转向后。一辆牛车下了大道,正缓缓往这来。
心生不妙,车夫唇动:“走。”
音未落,驴车上几只臭木桶的桶盖就被顶起。着黑色夜行衣的谈香乐,一把抓住作农家老汉打扮的义父离车,翻身越过边上半丈宽的小沟,向东飞掠。同时,藏在沟里的人闪身去拦。
横在路上的原是截老树杆,车夫飞跃,将手快够着老太爷的两人拖回,以一敌二人斗了起来。缩在另外几个木桶中的人,则截下弃牛车去追老太爷的四黑衣。
庄子不能去了,谈香乐拉着戚赟往幽州方向。戚赟老眼沉沉,望着黑暗暗的前路,心里预感不甚好。看着跑在前的义女,他恨死,若非她撺掇说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自己也不会将黎上刻上绝煞楼的挂牌。
结果,十万金根本勾动不了人心。现在绝煞楼没了,黎家灭门之事真相大白,宁恕的画像更是被各方临摹到处张贴。这些还只是开始,之后蒙人肯定会发难石耀山。
谈香乐不知戚赟心理,此刻她的全副心神都在逃上。她不敢上大道,只敢走野地。带人飞奔了近一个时辰,两腿逐渐麻木。速度方缓下来,她眨个眼换口气的工夫,前方就多了个黑衣和尚。
身着黑僧衣的清晨,面上依旧不悲不喜,只眼中多了丝邪性,一声阿弥陀佛,人已到谈香乐丈内。谈香乐刚想松开义父迎战,不料竟被一股大力推向那和尚,双目一阴,运功硬抗和尚的掌。
清晨嘴角一勾避过谈香乐的硬抗,侧掌五指成爪抠住她的臂弯,用力一捏。
“啊…”臂弯骨碎,谈香乐咬牙忍痛,右手击向和尚心脉。清晨左手握拳,直击她掌心。咔一声,谈香乐看着自己手背破裂,血自裂口迸射出,抬腿攻对方下盘。
戚赟快跑没影了,清晨不恋战,松开紧抠着的臂弯,擒住攻来的腿。谈香乐滚身,想要甩开那只手。清晨如她所愿,收回了左手,晃步上前,左手拍向她的腰骨。
谈香乐惊惧,腰腹用力急急避过要害。一掌拍在腰侧,她借力向右撤,看了一眼戚赟逃走的方向,毫不犹豫往反向逃。清晨没追她,沉步跟上戚赟。
不远处就是官道,戚赟脚下更快,他不要死,他要去石耀山见儿子见大孙子,一家团聚。哒哒马蹄声自西南来,他不由瞪大眼急刹步,本能地想找地隐藏慌忙转身,目光撞进一双眼眶泛着粉淡的眸子里。
不等戚赟反应,清晨就一把掐住他的下颚,将一枚粉色药丸塞入他的口,轻语道:“蚀骨丸,是我师伯的独门秘药。我下枯荣山前,特地为你们戚家准备的。”
药遇水即溶,戚赟不想往下吞,却由不得他,感受着一股灼痛顺着喉下流,他挣扎着想要脱离和尚的爪:“你是谁?”
“诞于日出之时,姓黎名晨,法号清晨。”听着愈发清晰的马蹄声,清晨松开戚赟的下颚,扣住他的左肩,拖着他远离官道。
黎晨?戚赟惊愕:“你你…”
“对,我与你仇深似海。”清晨媚眼如丝,邪肆更甚,很久没这么开心了。他与清遥,他也说不清谁更疯。
“呃…”戚赟觉他的左肩骨要碎了:“你要带我去哪?”
“去坦州方林巷子。”清晨眉眼一耷拉,脚下一顿,仰首望孤月,楚楚可怜道:“我长这么大还没回过家。”
“你你…”戚赟脑中就只有两字,疯子。这和尚是个疯子。
清晨扣着他肩的手用力,感受着他皮肉下的骨碎,唇角慢慢扬起。戚赟呼痛,只声才出口,嗓子就似被火燎一样。
“不知道长兄解得解不了蚀骨丸?”清晨眼底生笑,迅速漾开,驱尽邪肆,一双眸子变得水润干净。拖着戚赟继续走,他早想过,只要捉到戚赟和戚宁恕,就从他们身上活撕下两百一十三块肉。其中两百零九块祭奠黎家亡魂,剩下的那四块,分别归于娘、长兄、清遥还有他。
绝煞楼没了,长兄、长嫂比他想的还要出色。真好!
等大仇报了,他要跟长兄要点银子,建个庙,自己定规矩自己做主持自己收香火钱。
远在江平山驿站的黎上,鼻子一痒连打三个喷嚏,惊得贴着他睡的黎久久都睁开了眼。
辛珊思躺在床最里,安抚了小人儿,撑起身,手摸向黎大夫的额:“受凉了?”
“没有。”黎上凑了凑鼻子,抓住额上的柔荑,扭头看向窗棂:“该起身了。”
“今晚上咱们就能歇在家里了。”辛珊思轻吐了口气。
黎上亲了下珊思的手,放开她,腿挪出暖和和的被窝,下床穿上靴子裘衣,把帽子戴好:“我去给你们兑水梳洗。”
“辛苦黎大夫了。”
寅正,一行出发。日落时,车马到大石集。
薛冰寕晚饭煮好,照常出院子瞅瞅,逮见熟悉的马车影子,惊喜不已,跑步迎了上去:“久久…”
黎久久睡了一下午了,这会正精神,听到有人喊她还愣下了,不过很快就尖起嗓子来啊啊叫,像在回应。
家里人全跑了出来。忧心了几天的洪南枫,面上有了笑:“回来就好,这严冬天,在家窝着最舒坦。”
“说的是。”洪老太掏巾子摁了摁湿了的眼角,那什么绝煞楼倒了的事,昨个一早就传到崇州城里了。人人都讲阎晴功夫顶好,经此一战,以后她在武林中说话的分量不下谁谁谁。
可身为长辈,她却希望,珊思一家能平平静静地过点安稳日子。那些乌七八糟事,别来打搅他们。
辛珊思拉开车厢前门,黎久久立马歪身伸出头去,咧嘴欢笑。黎上侧首,在小家伙的帽上亲了下:“我们到家喽。”
第120章
车停在院门口, 尺剑招呼姜程、程晔搬箱子。洪南枫朝着外孙女婿怀里的小姑娘拍拍手:“久久,曾外祖抱。”
虽几天没见,但黎久久可没将她在家中的倚仗给忘了, 扑棱着小胳膊就倾了过去。洪南枫抱住她, 便与老妻转身回院子。凡清跟他师姐、姐夫行了礼,跟上外祖、外祖母:“大侄女,我的鸡蛋羹好了, 你和我一块吃好不好?”
这是个伶俐的。洪老太乐了,伸手牵住他。
长板车上, 六只箱子两只饱鼓鼓的麻袋。姜程、程晔和尺剑来回两趟才把东西都搬到堂屋。陆耀祖和程余粱牵着马,拖马车往后门去。陆爻将长板车赶到后头那院子去卸。
尺剑跑东厢南屋脱了身上的裘衣,灌了两杯水,就喊亲家大舅老爷:“堂屋那些都是我们从绝煞楼搜刮来的,主上说了, 建村就先紧着这用。您看看是不是做个册子,记一下。”
洪稼维没想是这茬事, 回头看向三弟、小弟。他们擅管账,家里的书斋和田地都是两人在管。
“行。”洪稼隆没推诿,虽父亲尚未明言洪家要迁居,但就近些天二老的表露,他们决意已显然。既如此,那洪家就不要再矜持了, 担该担的事, 为将来竭尽所能。
洪稼润也动了:“我与风大夫一同清点。”
换了身轻便衣裳走出东厢的风笑, 闻言笑了:“您点就好, 容我歇歇会儿。”相处月余了,他对洪家人已十分了解。他们手干净得很, 不应沾的绝不碰,行事上讲究但不迂。老少都有读书人的清高,又异常清醒。
凡清拿着块布,到厨房端了他的鸡蛋羹。李阿婆帮他掀门帘。黎久久不知是不是闻着芝麻油的香了,前一瞬还在跟她曾外婆啊啊哦哦,后一瞬眼就盯上了她小师叔手里的碗,小身子像被定住一样微微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