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姝道:“季、季宴书。”
谢秉安扣住蔚姝的后颈,将她按在怀里,温柔的拍着她的脊背:“一切都交给我,你只需要继续做回从前开心无虞的宁宁。”
蔚姝闷声哭:“回去不了,我没有娘了。”
谢秉安在她发间亲了亲:“你现在有我,我会带着你娘与杨氏父子的爱一直陪着你,我向你保证,在这座皇城里,谁也欺不得你。”
蔚姝用力抓住温九的衣襟,想让他的气息束/缚她,将她围在只有他的方寸之地,谢秉安察觉到她的不安,抱着她的手臂逐渐收紧,在她单薄轻颤的脊背轻拍抚慰,无声的陪着她。
寝殿静的唯有蔚姝的哭泣声。
她闭着眼,嗅着温九身上浅淡的松柏香。
他说,有他在,这座皇城里的人,谁也欺不得她。
他固然厉害,可他只是一个身份地位的小太监,如何抵抗的了权势滔天的谢秉安,今日在马车上的种种,都让蔚姝意识到,若是不尽早逃离皇宫,她总有一日要毁在谢狗手中。
夜入丑时。
谢秉安从乐明宫出来,走在狭长幽暗的宫道上,神色冰冷森寒。
东冶安静的跟在他身后,主仆二人朝着承乾宫的方向走去,途径凤仪宫时,谢秉安驻足,漆黑的冷眸凉凉的看向远处步入夜色里的人。
东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眉心微皱:“主子,这深更半夜的,燕王怎会从皇后的寝宫出来?”
谢秉安皱眉,眉心拢着厌恶:“宫里的腌臜事还少吗。”
东冶顿时了然,只是仍觉得有些唏嘘。
一个是一国之后,一个是天子的弟弟,明面上是叔嫂关系,背地里干的却是有违常伦的腌臜事,难怪主子的神色都是厌恶。
谢秉安步入另一边道:“你派些人安插在郑府,暗中保护季宴书安危。”
“是……嗯??”
东冶回过神来,跟见了鬼似的瞪大了眼睛:“主子是让奴才派人保护宴世子?”
他没听错吧?
主子先前可是恨不得杀了宴世子,巴不得他能死多远就死多远,眼下怎地还护上了?
谢秉安:“他也在查杨家当年被杀的真相,秦雷没死的秘密他也知晓,我怀疑当年参与这件事的还有郑文兵,以季宴书执拗的性子,怕是会惊动郑文兵那只老狐狸。”
季宴书不能死,尤其不能因为查杨家的事被牵累而死,否则小姑娘又该因此事念着季宴书,他没那么大度到由着小姑娘心底留着季宴书的位置,哪怕一角也不允许。
东冶回过味来:“奴才待会就去办。”
他又想起一件事:“主子,潘史方才差人来传话,他已将赵德双这些年贪污受贿的罪证收齐,包括他买卖官职,连同皇后谋害宫中妃子落胎的事都在内,让奴才传达主子,淮南那边传来秦雷的消息,潘史就先行回了东厂。”
谢秉安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承乾宫,眸底冷意昭然。
所有计划都在暗中进行,一切都快了。
等解决完二十年前的旧账,他的宁宁在这宫里,便能无所顾虑,无忧无虑了。
蔚姝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翌日一早醒来时,温九已经走了。
云芝进来侍候她,见她神色恹恹,担忧道:“小姐,你怎么了?”
蔚姝摇头:“没事。”
云芝抿了抿唇,心中不由叹气,她大致猜到小姐是怎么了。
此次猎场是逃走的绝佳机会,却被皇后给毁了,眼下又回到乐明宫,小姐心情怎会好,不仅如此,小姐几次险些被皇后害死,换做是谁,心情能好那才是怪事。
这几日蔚姝一直待在乐明宫没有出去,每晚照旧由廉公公来取血,温九之前说,日后便不再去承乾宫了,可廉公公却格外器重他,隔三差五的将他叫去承乾宫办事。
天愈发的凉了。
晌午用过午膳,云芝为蔚姝拆去手上的细布,离秋猎已过去半月,温九日日为她涂药,手心的伤已经好了,只留下浅浅的伤痕。
蔚姝看着云芝在她手心涂抹去疤的药膏,想到了谢秉安,也不知他的伤怎么样了,他是为救她受伤,从那晚看过他一次后,就再未去过巡监司。
“小姐,温九说,这个药膏坚持涂上十日,疤痕就能彻底消除。”
云芝正要收起小瓷瓶,蔚姝伸手止住:“之前的伤药还有吗?”见云芝疑惑,她续道:“温九从鬼市带来的伤药,药效奇好的那一瓶。”
“还有。”云芝起身从妆奁那取过来递给蔚姝:“还剩下半瓶呢。”
蔚姝收起瓷瓶,抿了抿唇畔:“云芝,陪我去一趟巡监司罢。”
她想把这瓶药送给谢秉安,还了他这份情,与他如从前般,只有仇恨,不牵扯旁的恩情。
云芝点头:“奴婢听小姐的。”
从乐明宫出来,蔚姝与云芝去了巡监司。
毫无意外的,被巡监司外的锦衣卫拦住了,来了两回,云芝也没先前那么怕了,对锦衣卫道:“我家小、娘娘要见掌印,劳烦你通禀一下。”
锦衣卫颔首,正要进去时,东冶从里面出来:“娘娘。”
蔚姝手里攥着药瓶,潋滟的杏眸越过东冶瞧向里面:“东公公,掌印在里面吗?”
东冶笑道:“娘娘来的不巧,主子两刻钟前刚离开巡监司,出宫去了诏狱,娘娘有什么事可以转告奴才,等主子回来,奴才定当如实转达。”
蔚姝松了一口气,将药瓶递向东冶:“这里面是治伤的良药,等掌印回来,你交给他,再转达他一句话。”
看到蔚小姐手中熟悉的药瓶,东冶眼皮子跳了下,他伸手接过:“娘娘请说。”
蔚姝道:“他是为救我受伤,这瓶药就当还了他的情。”
东冶:……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将这句话传达给主子。
药已送到,话也传了,蔚姝不做停留,与云芝原路返回,主仆二人走向狭长的红墙甬道时,看见了迎面走来的锦衣卫,为首的人正是东厂的潘督史,而本该待在凤仪宫的皇后,此时却被锦衣卫护在中间,头上凤冠已摘,身上的凤袍也换上了一身白衣,一身素衣显得雍容华贵的妆容多了几分张扬的刺目。
潘史向蔚姝行了一礼:“奴才拜见姝妃娘娘。”
他的话,让低垂着眉眼的皇后倏然抬起,一双美艳的眼睛凌厉的瞪向蔚姝,袖下的柔荑也用力蜷紧,她眯了眯眸,对着潘史的背影说:“本宫竟不知,堂堂东厂的督史大人会对一个小小的姝妃这般客气,是你们东厂的骨头都软了吗?竟伏低于这个女人裙下。”
这句话连带着东厂督主,巡监司的掌印大人一并骂了。
潘史转身看向皇后:“东厂奉主子遵嘱,见姝妃娘娘如见掌印大人,不得有任何怠慢。”
皇后脸色骤变,看着蔚姝的目光也浸满了阴毒的恨意,之前聚在她心头的疑点都在潘史这句话中得到了解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谢秉安竟然真的对仇人之女起了心思,她先前以为姝妃入宫活不长,早晚都会死在谢秉安手里,没想到,活的好好的是姝妃,将要死的却是她。
她先前让银霜去过乐明宫,但都被巡监司的人遣回来,十日前燕王来凤仪宫,她也与他说了此事,燕王也说过,他暗中派人接近乐明宫,但都被暗处的人扣押处死,乐明宫在这座皇城中,竟是比承乾宫的戒备还要森严。
谢秉安对姝妃还真是用尽心思,将她这朵无权无势的娇花护在乐明宫内,把一切阴谋诡计与勾心斗角都摒除在外,看姝妃那张秾丽单纯的脸蛋,怕是还没接触到宫中最令人绝望的黑暗。
皇后被锦衣卫带走,蔚姝与云芝退到边上。
幽长的宫道里,皇后的眼睛始终看着蔚姝,眼底流露着复杂的情绪,有羡慕、怨恨、悲戚,各种情绪纠缠在一起,恍惚间,竟让蔚姝觉得,这一刻的皇后才是最真实的她。
娘曾经说过,这个世上最可怜的人都在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皇城里,那就是一座能吞噬人灵魂的巨大囚笼,会将每一个人的贪念无限放大,也能轻易让一个人的良知被恶念吞噬,变成没有血肉与感情的冷物。
云芝道:“小姐,方才潘督史说,让东厂的人见了小姐如见掌印,这是真的?!”她有些云里雾里的:“莫不是奴婢听错了?掌印不是咱们的仇人吗,怎会让东厂这般恭敬的待小姐?”
蔚姝看着云芝一副愁眉苦恼的样子,梗在喉头的话还是没有宣出口,谢狗如此待她,不过是因为她是他的对食罢了。
堂堂掌印大人的对食,自是不能被东厂怠慢了,若是她被东厂欺辱,那打的也是谢狗的脸,是以,在潘史说完那番话后,她心里并没有什么起伏。
回乐明宫的路上,主仆二人都在猜测,皇后究竟犯了何事,会被东厂的人带走,不仅带走,还卸下了凤冠与凤袍,那可是一国之后,东厂即便再猖獗,也不该这般造次。
回到乐明宫没多大会,蔚姝看见李酉从外面进来,顺口问了一句:“皇后被东厂带走的事你知晓吗?”
李酉眼皮子一跳,险些惊着。
第45章
正要问娘娘为何这么快知晓的, 边上的云芝嘴快的接道:“我方才与小姐回来时,碰见潘督史押着皇后出宫了,你知不知道凤仪宫出什么大事了?”
得知她们已经见过潘督史了, 李酉悬着的心才落回去, 便将知道的消息如实告诉蔚姝:“回娘娘的话,这件事奴才倒是知道些,听宫里都在传,是皇后的母族触犯大周朝律法, 且犯下的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皇后已入了裴氏皇族的门,按理说不该牵累到她, 但奴才听说……”
李酉走上前, 装模作样的压低声音:“裴氏皇族子嗣单薄, 曾得陛下宠幸且有了身孕的嫔妃,都是被皇后暗中下手, 故意让嫔妃们落胎, 这才导致裴氏皇族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小皇子,陛下昨夜知晓此事后,大发雷霆,给掌印下了口谕, 将皇后打入诏狱,与赵氏一族一并处死。”
蔚姝听后,心中泛起阵阵寒意。
她先前不明白皇后为何针对她, 可现在多少明白一些了。
谢秉安能让东厂的人对她毕恭毕敬, 有朝一日也能让她成为陛下的宠妃, 她在宫中地位高了,自然就威胁到皇后的势力, 皇后又岂能容她。
说到底,还是跟谢狗脱不了干系。
蔚姝愤愤的想,那晚她就应该拖谢狗的后腿,拉着他一起葬入狼腹,死后让他的魂魄跪在外祖父与舅舅跟前,向他们磕头赔罪。
诏狱外,锦衣卫把刀严守。
皇后从马车上下来,被锦衣卫押着走入诏狱,她抬头看了眼冰冷阴森的诏狱,一种凄凉漫上心头,没想到有一日她会以死囚的身份来到这里。
回想曾经,是她将谢秉安带到凤仪宫,对他也不算苛刻,后来他被陛下看重,去承乾宫侍候,从大总管一路走到掌印这个位置。
这些年,她亲眼看着谢秉安用雷霆手段将东西两厂合并,创建巡监司,一步步掌控皇权,架空裴氏皇族,现在的皇帝,不过是个空有帝王之名的空架子罢了,若不是朝堂上有燕王一些权势,淮南有沈禾的三万大军坐镇,这天下怕是就要易主了。
皇后道:“我想见掌印。”
她有许多话想当面问谢秉安,好让她死前能解开心中之惑。
潘史看了眼皇后一眼,侧手拂向一旁的暗室:“主子在里面。”
外面是明亮的天色,到了里面却是另一番样貌,四周封闭不见天日,暗室的门开着一扇,里面点了两盏灯,偏暗的光线让皇后的眼睛稍有不适,她走进暗室,看到案桌后坐着一人,一袭黑袍几乎将他与暗色融为一体,微黄的烛光在他清隽的眉眼上落下些许残影。
皇后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为她斟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茶水微波荡漾,皇后低头看时,毫无意外的看到一张苍白憔悴的容颜,是那么陌生,却又无比熟悉,为了保护好这张脸,她日以继夜的涂抹着最珍贵的雪肤膏,只为了能让以色待人的皇帝不厌恶她,冷落她,更为了能让谢秉安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
她想,若是能掌控谢秉安,即便失去皇帝的宠爱,她也照样能居人于上,她欣赏谢秉安的谪仙容貌,更爱他手中的权,若不能得他偏怜,那便转投他人,在她眼里,无论对方是人鬼蛇神,只要能保住她后位稳固,她都在所不惜。
这三十余年,她有一半光景都湮没在宫里。
谢秉安靠向椅背,手肘搭在圈椅扶手上,端着茶盏轻呷:“娘娘想问什么。”
声音清冷,平静的毫无起伏。
皇后抬眼看向对面的谢秉安,他搭着眼帘,闲适的喝茶,他的眉眼永远浸着凉薄,这么多年,她好像鲜少看到谢秉安除了平静和冷漠以外的情绪,想来也可笑,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看透过他。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所有的怒火,崩溃,难受,都在凤仪宫发泄完了,踏出凤仪宫的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种面对宿命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