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娆一直盯着他,直至人落座才笑道:“即便与过去扮的一模一样,也终究是不同了。”
裴镇:“人若不变,与枯骨无异。”
李星娆点头:“说得对。”
可已落座,很快便有府奴奉上食馔与酒水。
“想必姜珣已同你说了,今日相见,是为你践行。”
“裴镇明白。”
李星娆自顾自斟酒:“你我算故交,也有旧情,熟悉的不能更熟悉,我便不同你讲那些虚礼,今日是为你践行,吃喝随意。”
裴镇沉沉看着兀自饮酒的女人,并无吃喝的意思。
李星娆暖酒下肚,话匣便开。
“裴镇,你可曾有过什么心愿,且一直为之努力想要实现吗?”李星娆问这个问题时并未多想,但当她撞上男人深沉的眼神,忽然想起他早就说过自己所求。
他要的,是她再赠予一回真心。
李星娆拍了拍脑门:“对不住,我忘了你说过,不是故意又问一遍。是我……我近来,总是在想这个问题。”
裴镇这才开口:“殿下的心愿,仍未达成吗?”
“不,”李星娆笑里含着嘲讽,“当我在此世睁眼的那一瞬间,便已决定自己这一生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而这些事,在过去的这段时日里,全都达成了。我也是第一次发现,达成目的之后,未必都是圆满。相反,是过去那些时尚未解决的麻烦,让我无暇去顾及其他,而当麻烦被解决后,方才看到满目疮痍无法愈合的过往和物是人非的当下。”
裴镇蹙眉,正想说些什么,李星娆忽然问:“你当真决定出征?”
裴镇神色一松:“我已领旨,此为定局。”
“你真的看不出来吗?”李星娆紧跟着追问,裴镇怔了一下。
真的看不出来吗?
这一步一步,都是别人的复仇,一个一个,全都列在计划当中。
先派崔岩,再调何道远,不过是一再打乱裴镇在原州的经营。
可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一无所知的任人摆布?
原州到底是什么情况,长安中人未必知晓,但李星娆肯定他知道。
就像当日裴镇设计古牙联合莫勒进攻大魏一样,太子看到了裴镇的全部布局,依样画葫芦罢了,为了保证裴镇一定入局,所以加上她做筹码。
自相遇以来,裴镇从未在太子面前掩饰过对她的在意,他甚至主动让太子看到他的软肋和索求,这一世的李星娆什么都不要,只要亲人安泰,所以他才会顺遂她心意,任由太子拿捏他。
他不可能让她去和亲,所以这一战必须去,可前路等着他的,未必是古牙的敌军,而是一个专为他而设,必死的阴谋。
裴镇抬手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平声道:“多谢殿下为我践行,有这一日,此行无憾,此生……亦无憾。”
“你觉得自己很伟大吗!”
李星娆忽然暴怒,抓起酒盏狠狠掷地,碎片飞溅:“你是不是觉得,这一趟若真死了倒还解脱了?你保住了我,令原州恢复如初,而我兴许也会因为你的悲惨下场,彻底释然昔日的仇恨,是不是?裴镇,你从前便算计我,如今口口声声忏悔,却问也不问我,擅自决定一切,你就是这么赎罪的吗!”
李星娆狂怒着来到裴镇面前,“死是多轻易的事,身死万事休,是解脱!你凭什么就此解脱,你凭什么!”
“阿娆……”
“你闭嘴!”李星娆双目猩红,在怒斥之后,忽然扑身而上,双臂环过裴镇的脖颈,垫脚吻了上去。
酒气混着醉人的香气在一瞬间爆发,浓郁到令人失去理智。
裴镇呼吸一滞,几乎是想也不想,双臂仅仅箍住她的腰,将人抱过食案,按在怀中倾首亲吻。
这一吻全无旖旎缱绻之感,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只能是凶狠。
亲吻仿佛变成了另类的厮打,那些无法用言语道明的情绪,不堪的回忆,爱与恨,悔与痛,都靠着这份唇齿纠缠来宣泄给彼此。
裴镇的唇已被狠狠咬破,可他一声也未吭,体内隐隐待发的滔天情绪,并不适合在这个场合施展,而女人身上的香气令人迷醉,他只想全部拥有,一丝一毫也不分与旁人。
这一吻几乎将气吐绝,唇舌微微分离,两人头抵着头,都在喘气。
“裴镇……”李星娆因情绪大动,声音略沙哑。
“我在。”
李星娆眼帘轻颤,灼热的眼泪滚下来:“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与你、与父皇、母后……还有皇兄……都回不去了。”
“我以为,只要我谨记教训,令这一世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我就还有重来的机会。可是……没有机会。死是解脱,而我是罪人,因而不配解脱。我本该一生一世困在那座冰冷的塔下,接受我的惩罚,可我却……却来到了这里。来到这里,继续从前的惩罚。”
“阿娆,没有人要惩罚你。所有人,都只希望你像从前一样简单快活。”
“可是阿彦,在我简单快活的时候逼着我去承担许多事情,和在我已能承担许多事时,又要求我简单快活,是一样难的。”
“你知道吗?我并不气恼皇兄的隐瞒和设计,相反,他若撒出所有恨意,明刀明枪血债血偿,我反而轻松。可面对一个明明知道所有事,还要维持从前模样的皇兄,我心里很不踏实,我甚至会觉得,这是皇兄另类的惩罚。”
“所以,这一次,我也想自私一回。”
裴镇微微退开些,本想细细打量她,突然间,利器入肉的闷响!
裴镇双目圆睁,不可置信的盯着面前的女人。
李星娆手中的匕首从背后刺入裴镇心脏的位置,顷刻间血流如注,裴镇往前一沉,李星娆险些撑不住他,
“阿娆……”
周边似有尖叫声,也有急急跑来的身影。
李星娆在一片混乱中,无比平静的抱住了裴镇,在他耳边释然笑道:“阿彦,你曾欺我骗我,令我失去了很多很多,可是与你在一起数年,我也学到了很多很多。”
“我曾恨你背叛,恨你负心,而今生你极力弥补,令诸事回转,真相大白,我其实有些感激你。只是旧事绕心,不能忘怀,所以今日,我只想用自己的方式,了断我们的恩怨。”
“这一刀,报我所有情与恨,你是生是死,我们都两清。”
“上一世,我败在太过信任你,任由你安排前路,今生又岂会重蹈覆撤?”
“这一次的路,我自己选。”
异常的酸软传遍四肢百骸时,裴镇便知这一刀大概还涂了毒,他拼尽全力想要抱住她,可就像过去很多次的噩梦一样,无论怎么拼命挣扎,他都无力再抱紧她……
“阿娆……”
第99章
宣安侯裴镇出征前被敌国奸细性刺重伤一事很快传开,朝中激愤难平,出征一说越发强烈,然而,宣安侯陷入昏迷命悬一线,俨然已无法按照既定计划出征,那么现在的问题,是重新选择出征人选,没曾想,此事竟成了一难题。
当初选出崔岩为观察使前往原州时,就曾经过好一番挑选商议,而崔岩的失守,依然让当初有意令裴镇分权而力推崔岩之人哑口无言。
所以,出征决议刚定下时,裴镇可谓是众望所归,毫无争议的人选,原州本就是他守,也只有他能守。
可现在,古牙竟然能冒此风险来到长安对裴镇下此黑手,可见古牙所忌惮的也只有裴镇,如今裴镇已不能出征,此一战所背负的压力加剧,还有谁能十拿九稳?
“李、星、娆!”太子盛怒至极,抓起面前的石砚就砸,飞出的砚台险险擦过她,狠狠砸在地上。
“你到底要干什么?!”太子来到她面前,一把扼住她的下颌,迫她抬手与自己对视:“为什么要背叛孤?阿娆,孤已说过,前事不计,你只需安安心心做你的公主,为什么还要背叛孤!你真的……让人很失望!”
李星娆眼中映着太子狰狞愤怒的表情,轻轻笑了一声。
太子怒不可遏:“你笑什么?”
“皇兄,其实你不必遮掩对我的恨,你大大方方的恨,与我而说,反而是安心。”
太子眼神一震,手上骤然一松,往后退了一步。
李星娆摸了摸下颌,“原州并不是只有裴镇才能平,是因皇兄这场阴谋,只为裴镇而设。裴镇未必不知皇兄之局,不过是被皇兄看透心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今朝若再派旁人,这人未必能配合皇兄把这场戏圆回来,皇兄甚至会因拿原州来设计之事落人口实。”
“我的仇人只有裴镇,皇兄的仇人,却不单只有裴镇。所以,裴镇的命,我来取,原州的局,我来替皇兄圆。”
说罢重重叩首:“请皇兄允我和亲之请,免去原州混战,还百姓安宁。”
“你……”。
李星娆匍匐在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的请求。
这日,关于原州一事,宫中传出了消息,长宁公主不忍见边境百姓受战乱之苦,原以古牙俯首称臣再行和谈赔偿为前提应下和亲之请,下嫁古牙。
其实早在原州的消息送入长安的时候,朝中就有很小一部分老臣主和。一来,古牙本就是穷途末路背水一战,以他们的情况,大魏答应和亲完全是宽厚仁慈,不愿百姓多受战苦,而公主下嫁过去,大魏可以趁机提出一些要求,虽牺牲了一位公主,却换来百姓的平静与利国的条件。
可当时主战的声音太大,又有宣安侯一马当先请战,仿佛这时候谁答应和亲,便形同叛国,可随着宣安侯重伤昏迷,长宁公主亲口表态,以求百姓安定为由愿意和亲,便使得这一小部分臣子的舞台瞬间立了起来,强烈要求免战和亲。
……
“让开,本宫要见太子。”皇后来到东宫,却被宫人阻拦,怒不可遏。
“你们竟敢阻拦本宫!本宫要见太子!他人呢!”
“母后。”太子走了出来,挥退左右,将皇后请到了宫中。
皇后来此,正是质问和亲一事。
太子神情颓然,并未辩解半句,皇后一口气说了许多,最后给出命令:“你父皇如今也快不行了,这事儿指望不上他,你已夺得声望,又再无威胁,此事可以由你全权做主,若有什么阻碍,本宫也可以代为打点斡旋,可是,你不能为了暂时的利益和安宁,将你的亲妹妹送去那样的地方!”
太子听完,看了皇后一眼,态度异常的坚定:“母后,长宁是为百姓请命,即便再十拿九稳的战争,那也是战争,她不想在看到有战乱,因而有此决定。正如母后所言,以如今父皇的状况和朝堂的情况,儿臣完全可以为此事做主。儿臣一路走来,得此大定之势并不容易,还请母后体谅儿臣一次……”
“她是你妹妹……”
“从我懂事起,母后对我说的最多的便是这一句!”太子忽然情绪爆发,沉沉盯住皇后:“是,长宁是为救儿臣而生,因歹人设计,险些夭折,所以她生来儿臣就欠了她,这些年,为人子,为人兄,儿臣自问问心无愧。对待长宁,儿臣也从不觉得委屈,她是我妹妹,就算没有那些事情,儿臣也该疼爱她。”
“可是母后!儿臣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条路万般艰难风雨飘摇,儿臣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一再的听您劝导,无度宠爱长宁。而长宁……或许也不想这样。当日母后也说,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放手吧。她想走什么路,就让她自己去走!”
皇后趔趄一下,“你的意思是……这果真是长宁自己要求的?”
太子侧身别开目光,冷硬道:“若母后不相信,便自己问她。”
……
虽然和亲的旨意并未颁布,但公主府内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李星娆的态度十分平静,仿佛这条路不是去和亲,而是同往什么新奇的新生活。
裴镇是被公主刺伤这件事,虽不能为外界所知,当日府内的奴仆却是知道的。
崔姑姑为了处理此事,连日来眼见着憔悴了,且宣安侯府距离公主府极近,就隔了一条街,根本不必特意打听情况,便能知道那头的消息。
那一刀李星娆丝毫没有留情,当真是奔着要他命的一刀,直冲心房,更别提刀上还带了毒,无论如何,裴镇都不可能再出征。
这几日,无数名医被请到宣安侯府,最后都被那暴躁的副将赶了出来,整个宣安侯府如蒙在一片灰蒙蒙的阴云下,暗无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