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嘴巴嗡动半响,最后闷闷怪怨道:“我,我又不只气你这些。”
容与耐心哄着她,声音温柔柔的,“还有别的?”
周妩刻意板着脸,回:“就算方才那些不怨你,那你出口的混账话呢,难不成那些话也是你所谓的正常反应,自然情态?”
容与陷入反思。
他说过混账话?仔细回忆,他不知阿妩所指的是不是……
“怎么这么会咬?”
“我想看她,慢慢地吃。”
“好乖,就这样。”
……
他可对天发誓,以上这些话,全部是他亲身体验后,真实感叹妙觉。
不成想,他的不吝称赞却成了阿妩耳中听不得的混账话。
容与思吟片刻,无声叹了口气,这回总算有些真实反思的样子,他低着眉眼,开口讨她的饶,“好,这个是我出口无拘,该怨我,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叫阿妩觉得有任何的不舒服,好不好?”
原本周妩以为,他定是又要花言巧语,随意诡辩几句话不肯承认,可他忽的一反常态,更一派严肃口吻认错彻底。
如此,倒叫她不甚自在了。
他静立于前,目光灼灼等她回应,周妩默了默,假意勉强地点了下头。
容与伸手,正了正她的发簪,之后牵上她就要往外走。
“去哪?”
容与:“整夜大雨倾盆,那群光明教教徒若再不被解绑,估计要遭不住了。”
周妩前夜被他磨得思绪不清,这会儿才终于想起未做完的正事,她心头懊恼一瞬,赶紧提裙加快脚步。
容与拉住她:“知道路?跟我走。”
“……哦。”
……
经一整夜风雨侵打,被藤蔓捆缚于粗木树干上的几人,全部神色恹恹,如遭霜打的茄子。
容与独自现身,走近给众人松绑,这群人看着他这副生面孔,皆面露防备又隐隐带怨恨。
面面相觑间,容与率先开口:“你们当中,谁是良贾?”
不用他们回答也能猜知到答案,因他话刚落,众教徒的目光便纷纷聚凝在一人身上。
容与用力将那人拽到身前,垂目打量,狭长的眼目,塌陷的鼻,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上还蓄着胡须,容与收眼,同时松了手。
良贾身形踉跄,刻意退后几步离容与远些,站稳之后他目光探究着问,“你究竟是何人,又是如何找到此地的?”
“周崇礼。”容与冒充身份,如此回说。
闻言,良贾眼神光亮忽的一明,他挪动几步上前,确认问道:“可是从京城来的周崇礼,周大人?”
容与面不改色:“除了我,哪还有第二个周崇礼?”
因此地隐秘,寻常人自是难寻,良贾闻言,对其身份并未有所怀疑。
他立刻变了态度,面上一副诚恳讨好之相,甚至直接敛袍跪地,对他臣服。
“罪人良贾,在随州生事,自知罪无可恕,但有一心迹欲向大人表明。罪人虽身处光明教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怎奈何身边无善类,罪人一直未得脱身机会,可不想踏破铁鞋无觅处,我竟在今日盼来如周大人这般清正廉洁的好官,若此刻再不回头,罪人怕是要后悔终生。”
原来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容与嗤笑一声,继续静默不语地观察着。
良贾言辞一出,他身后那些教徒皆显愤然,他们似乎非常不耻良贾软下身来,向朝廷跪舔的懦弱之姿。
但良贾却表现地毫不在乎,他伏在地,磕着响头继续说:“罪人有重要情报汇禀,只愿将功折罪,能得个活命的机会。”
容与见他终于说出重点,带他走出人群,避开周围眼目。
而后才道:“将功折过……也不是不行,但要看你所居之功,究竟能有多大。”
良贾眸睛一定,声扬起来,说得言之凿凿,“罪人欲揭露京中势力暗中私联光明教,企图谋逆夺位。”
容与微眯眸:“此人是谁?”
良贾毫不犹豫:“圣上亲子,当今尊王,屹王殿下!”
第45章
容与微微收了下眸, 睨着良贾,声音平冷,“诬陷皇子, 你可知该当死罪。”
“小人万万不敢!”良贾伏身跪低,额前生冒冷汗,“不敢相瞒大人, 早年间,小人性命为光明教右护法贺筑相救,恩同再造, 如今左护法荆途已被屹王殿下绞死, 我实在不想再看贺筑护法重蹈其覆辙。”
容与目光向下睥睨,心中想着周崇礼为官时素持的威正,遂同样摆出一派肃凛之态来。
“把话说清楚。”
良贾这才稍抬起头来,“光明教在随州城内扎根多年,地基算得稳厚深重,哪有那么容易被拔地而起,全数清缴?不过是屹王好大喜功, 贪多务得,用兵不得以全歼后,便使用卑鄙手段以朝廷招揽之意, 假意向教内的左右护法主动伸去橄榄枝, 他给的条件着实丰厚, 两护法闻之难免迟疑,一番决议, 护法决定暂时相靠屹王, 以化眼前干戈。”
“之后,我们故意在城中假意呈现慌乱逃窜之状, 伪装成光明教已被屹王举兵俱歼,唯余小波伤残窜逃,以蒙圣听。经此,屹王殿下承功回京,高台受赏,一时风头无限,而我等教众很快再得其命——远赴随州,行嗜杀之令。”
容与:“杀谁?”
良贾:“皇帝,太子。”
容与嗤了声,不知信是不信,“你们为前朝之势,如今只受屹王殿下小惠薄利,便能举全教投奔之,还真是顶顶大方。”
良贾忙摇头,作否:“并非如此。是屹王亲口允诺,若行刺之事做成,待他日登临大宝,他定将郓州城分予我们作为立教据点,而且只要他在位,他保证朝廷不会举兵覆灭,兵临郓州,今后,光明教与朝廷之间大可和平相处,永远井水不犯河水。”
原来真正立诺大方的,是屹王。
历年来,光明教隐有衰微之势,若朝廷当真决心举兵全力歼剿,教众即便占据地势之优,地形熟稔,恐怕也难有抵抗之力,一次对抗,二次遛逃,那三次四次呢?
能得‘未来君主’的万金一诺,安乐几十年,对光明教众来说,即便行事百般风险,他们应也甘愿经冒。
容与敛目,继续套问:“屹王殿下既给了诺,你们又是如何付诸于行动?”
良贾继续说:“为完成此约,光明教诚意献出教徒,她们偷偷潜入京城,与屹王府的人私联谋划。因殿下的暗中操作,她们顺利替换伶人身份,最后成为贵妃娘娘族中亲侄女赵小姐的伴舞,以此伪装,顺利进入到皇宫寿宴内殿之中……”
后面的事,容与已从阿妩口中得知详情。
因刺客未得一击即中,最终寡不敌众,被御林军总领事赵腾冲生擒拿下,而这三人被擒后,却立刻吞毒自尽,未留下活口与片言。
“因为你们的人在京失了手,所以屹王翻脸,不念旧诺,你们这才怨愤生恨,主动向我告发揭露?”
闻言,良贾面容立刻愤慨,“不仅仅如此,屹王心狠手辣,为顾全自己,得皇帝信任,他竟欲彻底与我们切割干净,将我们全部灭口清除!如今,左护法已被他用计害死,尸首不见踪影,右护法又被困束牢中,失了行动自由,随时面临被杀害的风险,如此境地之下,我们别无办法,只能投诚以保全性命,眼下,护法将我的隐秘藏身位置如实告知大人,便是最后的求救信号啊!”
“周大人,小人知晓你受任于圣上,此次下至随州,定当明察秋毫,秉公办案,即便此事关涉皇子,非同一般,以你正直之心,奉公之义,也一定不会包庇罪责,纵容谋逆!”
他声声恳切,仿佛把面前之人当作了救世主。
容与和他平静相视,面容未变,心头更未起什么波澜。
但他想,如果是周崇礼在此,面对声声怨诉与祈求,他心绪一定不可抑地直起波涌,甚至恨不能立刻回京面圣,将隐情直达天听。
皇子谋逆,江山不稳,任一忠臣良将闻之皆无法无动于衷,而且显而易见的是,良贾方才缜密言辞,定是提前做过准备的,他一字一句,每个字眼,皆用力刺在忠臣之心脯。
可是,此刻现在站在良贾面前的,是容与,并非真的周崇礼。
或许大公无私的周大人会急于惩恶,但容与却平静作思,只想当下身陷囹圄的光明教右护法贺筑引周崇礼知闻此信,除了自救之心,是否还有其他目的?
他思吟着,未表态,良贾却等不及一般,委婉催促,“周大人,若你是顾虑空口无凭,我这里有物证在,你可带去一同进京禀圣。”
容与:“何物?”
“屹王殿下下命时的亲笔手书,若非此书被藏,屹王殿下有所顾忌,护法怕是身死牢狱,早就没命。”
“信在哪?”
“这儿。”
他伸手掏向怀里,紧张兮兮的模样,将信纸递过来后又叮嘱再加一言,“拿到物证,未免夜长梦多,还望大人早日启程进京面圣。”
容与展信,粗略扫过一眼,之后收回,又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承诺说:“此事,你放心。”
良贾眼神一亮正要道谢,容与淡然一笑,用力一掌狠狠劈在他的后颈位置,在良贾瞠目满满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容与面无表情地把信撕毁,而后转身离开。
……
回程路上,容与驾马,周妩没坐车厢内,而是在前辕挨在他身旁。
为保险起见,方才容与和良贾对话之时,周妩全程躲在不远处的一块巨石后,她掩着身,不露面,却将两人的完整对话听得声声真切。
果然和她猜测不错,贺筑投诚,良贾告发,整件事前后连贯下来,分明是外力引着兄长置身漩涡之中,她可以确定,若今日不是他们冒名对上良贾,真若是兄长临此,他势必会毫不犹豫地担起责任,接过物证,疾驰返京,将矛头指向屹王,再交由圣上公正裁决。
在前世,兄长是否也是经此而得罪了未来皇帝?
不久后新主登位,提前站队的朝野官员大批因此得以晋升,官运亨达,而彼时,一心清正的兄长已被贬黜刑部官职,逐走荒僻凉域,于苦寒蛮地寸步为艰地熬着。
经此,阻住兄长与良贾的见面机会,前世原轨一定会发生偏离,那些可预见的凶险之事,一定不会发生。
这是周妩所愿所盼,故而不管再艰再险,都值得做。
“容与哥哥,将良贾打晕丢在那会不会不安全,万一他醒来之后,再想方设法去随州城府衙门口求见兄长,这该如何是好?”
“没了物证,良贾拿什么取信你兄长?三寸不烂之舌,还是慷慨激昂的字字血泪?没用了,或许昨天是有用,但经此一夜,你兄长入林扑了空,又倒霉地淋了雨,此刻他心中正气愤郁郁,恨然只觉自己被光明教的人一番耍弄,他正想给人教训,寻找一个发泄口,若此时偏巧再有人冒然现身想与他‘推心置腹’‘诚意举证’,他又能动容几分?信任几言?”
周妩惊讶于容与哥哥对自己兄长的了解程度,她佩服地点点头,坦言开口:“兄长对大燕忠心,岂能容忍祸乱国基之事发生,他是有冲动之时,但更多时候,他对外人惯持疑心,眼下兄长自认受过一次欺骗,他自会心生防范,有所提警。”
“不仅如此,良贾开始为向‘我’表诚,不惜言语污教,当场引得一众教徒不满,我走时,那些人就在附近,良贾被打晕,想来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总之,他一时半会儿兴不起风浪。”
周妩目视路前,眼看随州城楼门越来越近。
她轻声语道:“但愿如此。”
……
贺筑在牢狱内百思不得其解,更觉煎熬备至,自以为说出光明教在城外的隐秘据点,再叫良贾露面言辞一番恳切,便可立刻获得周崇礼的信任。
却不想晚间,周崇礼被雨淋个半透,一派气势汹汹隐怒模样,冲进牢狱质问他有没有作弄尽兴,贺筑满腔困疑,面对周崇礼的盛怒,大气不敢出,更不知疏错究竟出在何处?
他苦思冥想,先是怀疑良贾是否没有按照计划传话,之后又琢磨,自己会不会因为被困牢狱太久,所以将良贾随机转移的据所记错了,才致百密一疏……
最后,他只得挽救出言:“大人误会,罪人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句的欺瞒!”
可周崇礼再不像从前那般好说话,他眉眼冰冷,声声冷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