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荡平青淮山,容与该是要跪地庆幸,婚仪未成,他没能沾碰到他碰不起的人。
沈牧也在房内,适时出声:“殿下,闫为桉另有传话,说青淮山几次传信入京,都被他暗中拦截下,丞相府日前还并不知情。只是微臣担忧,若青淮山久寻小姐未果,或许容氏的人会亲自进京禀明详情,到时周老丞相一旦出面,事情将变得棘手。”
闻言,萧钦面容并未显出愁虑,他只语气淡淡,并无起伏地回说:“只需少许时日,待贺筑那边事成,周崇礼一旦身携物证返京禀圣,东宫受牵,周家的仕运即末,本王又有何患。”
听出萧钦的言下之意,不只东宫及忠勤伯府,周家他亦不打算放过。
只是……
沈牧几分犹豫,最后到底硬着头皮,劝言出口:“殿下,如今大业将成,此趋已势不可挡,太子受疑即是,但周家并非殿下登位路上不可挪移之艰阻,何故一定要解权铲除?真若如此行事,只怕周小姐她……”
沈牧心知肚明,这话,他不能再继续往下多说。
可即便这样点到为止,及时止口,萧钦依旧面显不悦,他眼神透凉地朝他冽冽扫过,“沈卿此言,究竟是在为本王谋计,还是为了周家小姐?”
沈牧环身一僵,当即跪地,伏身铿锵言表忠心:“微臣所有皆为殿下所赐,不敢事不关己,处处因避嫌而不进谏忠言!”
萧钦抬手,轻揉眉心,面上不见表情。
屋内气氛愈发微妙,沈牧在下一动不能动,因腿伤旧疾,他跪地太久,膝盖渐渐隐痛煎熬。
半响,萧钦慵散靠坐高位,睨着眼神,嗤笑出声:“避嫌?你倒说说,有何嫌要避?”
沈牧心惊肉跳,哪里敢回。
萧钦开口:“当初第一次见你,只一眼,本王便觉你这副眉眼着实性相见亲切,不可否,你是有几分相似于本王,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文弱绉绉的样子很顺本王眼缘。大概你不知道,昔日宫宴会筵,王公携眷齐聚,我总会在殿中偏角远远注视着阿妩,看她是那么众星捧月,皎皎美好,不过一般的权贵男子都难以和她亲近交谈,她兄长在旁一直护她很好,我看得出,她亦很黏他兄长……当时,周崇礼那副文俊清风的疏朗模样,是本王最渴望成为的,而看到你时,本王对自己开始有了全新的想象……”
忆往昔时,萧钦神容带着丝丝郁色,音调也偏冷沉。
他盯看着沈牧紧张微颤的肩头,平静继续语:“后来,边境军事告急,本王临危受命被父皇派去辽域塞北,这一走,注定期年无法返京,可有些执念想得到的东西,却无法轻易舍弃,于是,本王想到了你。你已有这副相似皮囊,本王在后推助,不惜花费心血逐步将你打造成如周崇礼一般的高雅君子,而你同样不负众望,高榜得中,受印官徽,再无昔日落魄狼狈之态。并且,你成功站到了阿妩身侧,做成了本王做梦都想做的事。”
同她并肩,同她话语,可望不可及。
萧钦自嘲摇摇头。
听出殿下此话意味,沈牧急忙表态:“属下所行,一切皆听任于殿下指令,并未敢有丝毫徇私逾越之处,属下更知,自己不过为一傀儡,存在意义只在皮囊,只在为叫周妩小姐对这张脸恻隐动情,以期她能忘记少年时便有的颤身婚约,如此,属下又岂敢妄想能够拥月?殿下不信自可详查!”
“你慌什么?如今还留着你性命,本王自未怀疑你的忠心,只是……”
萧钦刻意言语一顿,眼皮微掀,偏狭的眸子引人不寒而栗,“只是,在一个环境待久了,难免会觉迷失,本王几言提醒也是为了你好,你的任务已结束,尽管完成得不尽人意,但念你没有功劳亦有苦劳的份上,本王不陟不罚,你不必再为前事纠结,及时抽身最好,懂吗?”
“是!”
“还有……”
沈牧抬眼仰视。
萧钦从座位上起身,下了阶,朝他几步走近,将人扶起,“沈卿,你开始时问我,为何坚持要对周家,对周崇礼毫不留情地陷害下手,本王其实可以回答你。”
沈牧复又将头垂低,此刻只能噤声。
萧钦启唇继续,眉目间浮出将成帝王的凉薄之色:“因为我要她,身边无所依,无所靠,除了我,这世上再无人能给她庇护。”
沈牧诧然,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出声:“可是周家有难,其父兄又遭贬谪驱远,她定然会难抑伤怆,悲痛欲绝,还望殿下三思……”
萧钦闻之无动于衷,面上显出的温青笑意带着疯执的侵占欲。
他只轻描淡写道:“是嘛,可她伤心时,身边只有本王,她只会倒在本王怀里喛哭,这样,又有什么不好?”
沈牧咬咬牙,垂首,隔绝其视线,才敢蹙拧起眉。
他心头何止翻涌。
说是假戏真做也好,未能及时出戏也罢,他可以眼见阿妩另嫁旁人,容与,萧钦,不管最后是谁,于他而言都并无区差,那本就不是他能拥有的天上明月,再想,便是奢求妄念,他怎会看不清自己。
然而萧钦所行,愈发偏离他起初所想,为了能彻底拥有,便不惜摧毁她吗?
他做不到。
但……与萧钦相比,他此刻的力量又何其薄弱。
第49章
周妩容与离开随州, 将下一站地定在京城,但他们进城时刻意遮瞒身份,连父亲都未曾告知, 为方便行事,两人暂歇于青玄门先前隐秘设在京城的据点,又启动罗网, 调集暗线,方便随时刺探情况。
容与将可用之人的名单交付周妩,后者仔细阅览, 视线从上到下扫过每一人的名字及其伪装身份后, 不由地惊讶瞠目。
她抬头,确认开口:“竟然有这么多吗?”
若非容与哥哥亲手交付,拿到此名单在手,周妩怕是只会当作这是府衙官员遗失的户籍记薄,这真怪不得她有眼无识,在她印象里,潜伏暗谍不该都是蛰居避世的嘛, 所以在看到那名录之上相继出现——西街的张姓瓦匠工,翠亭楼后厨的崔姓伙夫,还有东南角街巷摆摊的剃头匠等等这些, 她难免不觉惊诧。
所有, 都是闹事之中, 最为醒目显眼的存在。
周妩再次喃语:“或许有的,我还曾与他们擦肩而过。”
看出她眸中留存的困惑, 容与出声解释:“大隐隐于市。他们居在各行当, 随处可见,是这京城内最为平凡的一粒尘, 且与人交际往来甚密,人人可注意到他们,可同时,人人又都不会在他们身上多留目光,这便是最好的伪装,保护色。”
周妩渐渐了悟,同时也猜知到,埋布下这些暗桩,且如此不小规模,青玄门的历届门主一定花费掉不少的心思,就眼下她手里拿到的这份机密名录,若非容与哥哥以新任门主之位得之,眼下又信任交与她看,恐怕这些人的真实名字依旧会久封尘下,无人敢启。
倘若敌对之手妄想图之,更是难如登天。
周妩瞬间觉得手中分量沉如千斤,她屏气凝神,盯着名录上的名字静心铭记,片刻后走到桌案前,伸手将名单压覆烛焰上引燃,纸张很快从中间燃出一个小洞,并迅速向四周张扩,烟气飘散,转瞬化为灰烬。
容与看她动作,只在最后配合地将烟灰缸置放她手下。
处理干净,他才开口,“就看过几眼,能记得住吗?”
周妩摇头,说实话:“只挑选了几个着重记。”
容与:“这份名单我也是才得,印象不深,而且仅剩的誊抄余份在师父那里,一时找寻不过来,所以你现在把它烧了,我可给你背不出来。”
“不用你背,足够用了。”周妩看着他,口吻认真起来,“若不及时烧毁,万一被有心之人寻之利用,将青玄门期年密布的暗桩尽数拔除,我岂非成了红颜祸水,宗门罪人?”
容与被她这话逗得莞尔,他摇摇头,将人往怀中搂,“红颜祸水,谁跟这么跟门主夫人说话?”
闻言,周妩脑海里瞬间便清晰浮现出一张脸,于是她撇撇嘴道:“怎么没有,你还有个好师弟名叫向塬,你忘记他从前是如何看我不顺眼的了?我哪还敢犯错。”
容与轻笑:“你在我身边天不怕地不怕的,竟会对向塬犯怵。”
周妩瞪大眼睛,嘴硬回:“谁犯怵?我那是不跟他计较,容与哥哥,等我们回了青淮山,你可要多护着我一些,不能总叫他得意。”
容与捏了捏她脸颊,垂眼问:“我还不够向着你,哪次不是站在你这边?”
周妩顺势也环臂搂紧他,侧着脸蹭在他怀中,颇有撒娇意味,“此次在京,相信一切也都该尘埃落定了,等我完成想做之事,放下心中垒砌的重石,我们便携手恣意江湖,无忧无愁,做一对连神仙都艳羡的眷侣,好不好?”
容与低首,轻力抵在她额头,两人呼吸瞬间交缠,气氛胶着别样的暧昧,就当她以为容与哥哥就要吻上自己时,他却偏了下头,启齿出声,语调哑沉。
“阿妩,其实这段日子里,我很多时候会忽的莫名身陷真实与梦魇两面之间,即便能感受到你真真实实的温热,气息以及声音,可有些时候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万一一觉醒来,时间又回到那个暴雨雷鸣的分别雨夜,我该怎么办?又该如何留住你……我知道,我们已经成婚,有些旧事不该重提再想,可近来与你共度的一段时光,实在太过美好,甚至如梦一般,我怕醒来,很怕。”
他说着,用手抓握住她的手腕,抬起,抚摸自己的脸颊。
周妩心疼地捧住他的脸,因他悒悒不乐的语气,更因他忽而失意的神情。
不管是在青淮山还是后面到随州,两人一路共度,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无所不能的,所以当下,他突然显露不安,令周妩有些无措,她想,或许是因重临京城,触景生情,容与哥哥又想起了先前那些不好的回忆,思及此,她怀愧地只想劝慰他。
“现在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说着,她抬手向外松扯自己衣襟,直至右肩衣衫滑落,她侧过身,给他看自己肩胛处那半边青鸟展翼,“容与哥哥你看,在我身上,它似乎愈发显映清晰了。当初程师父告诉我,她研制的纹绣颜料天下独此一家,只要着肤,此生都难以消除,除非刀割火烤,她事先照例向我确认,是不是真的已经考虑好,确认不会反悔,当时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她——‘我不会后悔,此印如比誓言,我们相爱不渝。’”
“抱歉……”容与搂住他,深叹了口气,摇头深觉懊悔,“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胡言乱语,说这些话。”
周妩环住他劲瘦的腰身,一下一下地轻力拍着他的背,她安抚说:“原本就是我一意孤行,坚持身涉兄长查案一事中,你事先都没有追问我很多,就这样直接义无反顾地迢迢跟随,并陪我辛苦辗转于多地,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闻言,容与想说些什么,可周妩却不给机会,她絮絮叨叨不停,“我知道,再次踏入京城,你肯定会不受控制地忆起些从前发生的旧事,尤其是与我有关的那些,估计都是坏的居多……明明是我该担心才对吧,毕竟当初你那么傻,对我全心全意,又忽略所有缺点的,等现在再回想起来,万一你突然脑袋灵光了,后悔了,不喜欢我了该怎么办?”
周妩面上自然浮现出委屈不安的可怜神色,容与见了,瞬间心疼得整个胸口都拧疼起,他急于做否,可开口时唇齿却变得异常笨拙,他重复着‘喜欢’二字,诚恳真挚地诉说衷情,一言一字,分量极重。
“阿妩,我永远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怎么可能……”
周妩又问,也是真的有一点点好奇,“那你想起我之前对你做的坏事,比如总对你冷漠,不收你的礼物,每次见面就只跟你说一两句话,故作疏远,想到这些,你真的不会讨厌我吗?”
容与不顾及面子,坦然跟她说实话,只是神色微窘,似乎有些无奈。
“后来才知道你是故意躲我,开始几次,我只以为你是矜持害羞。”
听完,周妩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眨眨眼,到底又问出:“那后面知道了我是在故意躲你,你还总来见我,难道是并没有受到打击吗?”
“谁说没有?难受得想死。”容与相当坦诚,回忆起往昔酸涩,他依旧不吝细节描述,“往往都是,和你见面的前一晚,激动兴奋到难眠,但和你见过面后,当晚又总会抑郁得睡不着觉,然后我会躺在榻上,望着床板,仔仔细细回想这一整天内,我一共跟你说过几句话,相比较上次,有没有进步?”
大概是被他语气轻松所影响,周妩慢慢也不觉这个话题有那么沉重。
她不假思索地开口,都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由她问出,似乎有些无情,“所以,你那时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结论是,每次见面你我对话总共不会超过十句,更多时候,就只有六七句。”
意识到什么,她笑容淡了,同时也将眉眼垂了下来。
“这么少……我,我要替小周妩道歉。”
容与语气轻扬:“只替小周妩吗?那等再过几年,出落成了大周妩,某人和我见面时不是一样的只知避着躲着?”
“我……”周妩一噎,听他算旧账,本该怀愧更深,但因听出他此刻口气中明显的玩笑意味,于是实在郁郁不起来了,她抬眼反问说,“这个我可不认,大周妩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觉得她现在对你不够好吗?”
容与啧了声,似是思忖模样,“至于好不好,我要再想想。”
“还要想?”周妩哼声,踮起脚尖凑近,很迅速地在他左侧脸颊亲吻了下,而后立刻原地站好,她笑容明媚又有些狡黠,“怎么样,想好了吗?”
容与一笑,往后欺身几步轻易将她抵在墙上,作势压覆要吻。
两人位置挨窗,容与将深头埋她肩窝,她痒得下意识偏过脖颈,视线无意间一移,就看到窗口临街,斜前方正有人朝这边骑马慢行。
他们据此并不算太远,定睛一看,周妩猛地浑身一僵。
她毫不犹豫,立刻伸臂推在容与肩头,警惕地带他挪移几步藏身,容与蹙眉,松了吻,正要开口询问,却被周妩眼疾手快地捂住唇。
“嘘……”
片刻后,马蹄声减弱,她这才松了手。
“怎么了?”
容与看着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蹙起眉头。
确认人已走远,周妩松了口气,她拉着容与再次临窗,两人从二楼的视野望去,依旧可见街道尽头有一挺拔不凡的背影,渐渐向远。
“那就是最近风头正盛的屹王殿下,我们需避着他。”周妩目光指向,眸中显出分明的忌惮。
容与只淡淡看了眼,目光很快收回。
想到什么,他说:“良贾的物证所指?”
“正是。”周妩点头,心头却有困疑,“良贾的话是真是假尚未可知,而且圣上遇刺那天我就在当场,我曾亲眼目睹屹王殿下为救圣上性命,不惜以身拦刀,还因此受了重伤。旁的先不说,就他现在圣眷正浓,承蒙天子信任,又哪里有勾结光明教意图夺位的必要,这样岂非是弄巧成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