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风物微微一笑道:“信宿,你又是以什么立场来指责我呢,所谓的规则与法律也不过是手中掌握着权利的少数人制定的,刻在骨子里的服从性让多数人自觉遵从而已,难道不认同就是错误的吗?”
“……那不是少数人随心所欲定制的规则,”信宿几不可闻道,“是在千年历史中约定俗成流传下来的社会习惯、生而为人的道德与良知用纸面文字的方式展现出来的基本要求……那些在你手里痛不欲生的受害者,他们难道都活该受苦吗。”
周风物忍俊不禁,像是觉得他的想法善良且天真,道:“人类之间也是存在食物链的,整个社会不过是一个复杂的丛林,强者剥削弱者,弱者剥削更弱者。弱肉强食、成王败寇,我有能力去做一件事便去做了,没有什么不对。”
信宿冷冷道:“所以这就是人与牲畜的区别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信宿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
脑海里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觉,输液袋里大概是有镇定剂一类的东西,让他不至于找到机会逃跑,但信宿的感觉不强烈,非常轻微,他对这些东西有很强的耐药性。
周风物既然给他注射这种东西,说明他一时半会恐怕不会有什么行动,信宿不担心他自己,他只是担心张同济的身体吃不消这样的折腾,还有载川……
信宿无声地输出一口气。
很快,周风物去而复返,轮椅滚轮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周风物对他道:“林载川来了。”
“你应该不意外吧,在你孤身过来的时候,跟他有过联系吧?”
信宿面沉如水没吭声,这时他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长时间的平躺姿势让他的后额感到一定的压迫感,非常不适,他的后背轻轻抵在墙上,像一片轻薄的叶子。
周风物也不介意他的沉默,弯了下唇继续道,“你说的不错,刚才的那个游戏对你来说确实有些无聊,但如果换一个人来玩呢?”
“你为了张同济可以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顾,但林载川呢?他对你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有这么情深义重吗?”
周风物的声音一字一字在信宿耳边响起,渗透着令人颤栗的寒意,仿佛毒蛇冰冷的信子在耳边吐息。
“如果刚刚的局面,让林载川来做这道选择题,你和张同济之间,你觉得他会选择让谁活下去?”
信宿心脏一颤,倏然抬起眼盯着他。
周风物语气不温不火道:“既然你不喜欢这个游戏,不如换一张棋盘,你的爱人为了让你活下去,选择牺牲了你的养父——”
“这个游戏合你心意吗?信宿?”
信宿没有说话,只是面色变得格外苍白,没有任何血色,几乎是半透明的,输液管已经拔了下来,周风物的手下把他从床上拎起来,强行将他架出了集装箱。
布置一个“新场地”并不麻烦,只要再准备一罐相同的气体储存舱以及双向输气装置就可以,只是不同的是,这次的遥控器并不在信宿手里——他跟张同济一样被捆在椅子上,手脚都完全不能动弹,甚至因为捆绑过度而感觉到疼痛。
信宿知道眼下的局面已经脱出了他们的掌控。
林载川不可能想到周风物会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如果真的……
信宿眼前一阵发白,虚弱的冷汗从他的额角缓慢渗落下来,落到苍白无血的下颌上。
他慢慢地控制着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着眼下的局面。
载川恐怕很快就会被周风物带到这个集装箱里来,然后面对跟他一样的选择题——
而对于林载川来说,他做出选择一定比自己要艰难许多。
这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太阳只有一线火红色的边缘堪堪悬在水平线上,暮色浓郁而昏沉。
林载川同样单刀赴会,一个人站在码头的甲板上。
周风物以为他会带着刑侦队的人一起来救人,看到他独自前来稍微有些惊讶——不过以这位支队缜密谨慎的性格,附近恐怕已经全部都是警方的人手,埋伏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周风物心里没有丝毫波澜,无论如何都不会影响他们的“剧情”,林载川纵然再有能耐,也不得不在信宿与张同济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虽然不是信宿亲手杀了他的养父,让人感到遗憾,但这样的结局,也算殊途同归。
周风物推动着轮椅来到那位年轻的支队长面前。
林载川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神情沉凝,气质清寒凛冽,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皮肤肃杀冰冷的白。
“林支队长,雪山那一面见的太仓促,没有来得及过多寒暄。”周风物温和道,“久仰大名。”
林载川像是不愿意跟他多费口舌,话音清晰冰冷,“信宿在哪里。”
周风物淡淡道:“不必担心,他是我的老朋友,到我的地方做客,我自然不会亏待他。”
林载川一句废话不说,一步上前,手里的窄刀抵住周风物的脖颈,那因为长久不见光而显得白皙纤薄的皮肤登时落下一缕鲜红血迹。
林载川又问了一遍:“信宿在哪里。”
被人用刀抵着命脉,周风物反而笑了起来,有恃无恐地说,“林队长,你好像不太了解我,我这个人向来不忌惮这种刀枪棍棒的东西,反而不太喜欢被人威胁。”
他淡淡地说:“如果你再不收手,我可以确定这把刀会先割到信宿的喉咙上。”
林载川目光冰冷盯着他,几秒钟后慢慢收回了匕首。
“带我去见他。”
周风物不置可否,抬手轻轻在伤口上抹了一下,看着手背上的血色微微笑了一下,像是不经意谈起,“你跟信宿倒是有很多相似之处,什么地方都敢一个人来赴约,无论是当时在雪山上,还是现在。”
林载川无动于衷问:“这么大费周章地设计我跟信宿来到这里,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周风物轻声一笑道:“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林载川不知道信宿现在处境如何、是不是还安全,这几个小时的失联时间里足够发生太多计划之外的事,他的心里万般焦急,但是面上没有表露出一分一毫,平静的不似常人。
周风物带着他来到一个集装箱内部。
一模一样的玻璃房、房间里相同位置捆绑着两个人,被牢牢束缚在椅子上,一个是张同济、一个是信宿。
透过一道透明的玻璃,林载川看清了信宿的状态——他双手被捆在椅子后,脑袋向下低垂着,过长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颊,一丝一缕贴在脖颈上,几乎只能看到一个尖尖的下巴,露出来的皮肤无一不苍白。
跟他相处这一年时间,林载川不能再了解他的身体状态,信宿此时恐怕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甚至衣服都被冷汗微微浸湿了,贴在皮肤上。
知道有人进来,他甚至都没有任何反应,没有抬头。
而张同济看到周风物跟林载川一起出现在玻璃房外,而信宿跟他一同被困在内部,他的心里隐约反应过来了什么,如果是林载川……一定会带信宿走。
张同济的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
林载川在这里,那么信宿就是安全的。
周风物则是饶有兴趣地向他介绍起了这个装置,“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装置,我还没有为它命名。最上方的气体储存舱里存放了足量的有毒气体,一旦打开开关就会向房间排放,如你所见,排放管道有两个方向,而你可以选择这些气体的流向,让信宿活下来,或者让他死去——我可以承诺,只要你完成这个小小的实验,我不与你为难,放你跟活下来的人离开,如何?”
林载川的目光扫过整个房间,沉静而克制。
他没有任何回复,只是垂落在腿边的双手慢慢握紧。
周风物感觉到他整个人周身的气场骤变,面不改色缓缓道:“林支队,我还是劝你不要有其他的主意,无论你打算劫持我还是强行破坏这个房间,一旦你有这样的行动,这里就会马上发生爆炸,而那些炸药的威力足以把这间集装箱夷为平地,你应该不会想要看到那样的结果。”
“所以,还是选择少数人的牺牲,你觉得呢?”
林载川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抬步走向信宿的面前,整个人几乎站在玻璃边缘。
信宿终于微微有所反应,他慢慢地抬起头,不太聚焦的涣散目光落在林载川的身上,像是认出了这个人是谁,他的眼神看起来清醒了许多,他对着林载川轻轻弯了下唇,给他一个血色苍白的笑。
他的声音轻而清晰,只是发音非常缓慢:“载川,你来了。”
林载川轻轻“嗯”了一声,嗓音有些颤抖。
信宿的身体稍微往回靠了靠,让他坐的不至于太过费力,他轻声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选择、太过残酷,但是载川,你知道的,我已经无法背负更多东西活下去了。”
“你不能选择那个错误的答案……你明白吗?”
信宿现在的性格几乎全部源自于十几年前那一场被逼无奈的枪杀,那个警察的死其实与他无关,他只是被困在笼子里没有自由的鸟。
可他变得极度厌恶自己、厌恶身边绝大多数人,以至于成年后、他的羽翼丰满为那位警察报了仇,都无法从那片血色浓郁的阴影中走出来。
如果张同济因他而死,信宿恐怕也不会让自己活下去,或者说他根本无法在一堆鲜血淋漓的骨头里活下去。
信宿的神经好像一根随时可能崩断的弦,本就蹉跎的摇摇欲坠,再受到一分重力就会完全断裂。
林载川轻轻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他轻声承诺:“我会按照你的选择。”
信宿的眼眶微微泛起红,他当然知道林载川要怎样艰难抉择才能做出这个决定,他的心脏一阵痉挛的剧痛,最后对他说:“我爱你。”
这是信宿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话。
虽然太过不合时宜。
但信宿怕他不说,这句话以后可能再也没有办法说出口了。
……我很爱你。
载川。
只是对不起,可能没有办法陪你走下去了。
那些未竟之言,他们都听懂了。
林载川的眼里浮起什么,脆弱的像薄冰一样的东西,但很快消散下去。
“滴”的一声。
气体输送的装置开始缓缓运作。
储存舱里的气体全部吹向了信宿的房间。
周风物道:“选择权在你的手里,林支队长,你应该不会希望信宿就这么默默无闻死在这种地方吧。”
林载川回过头瞥了他一眼,看到他递过来的遥控开关,他拿在手里,却没有任何动作。
滴答。
滴答。
时间一秒一秒一秒地走过。
林载川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周风物提醒道:“里面是高浓度的一氧化碳气体,摄入人体后,不到三分钟,信宿的身体就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损伤,六分钟他就再也不可能抢救过来——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林载川的表情凝固一般坚定冰冷,声音低沉:“他不会愿意背负一条沉重的生命活下去。如果他生存的机会是用亲人的性命换来的,那信宿宁可不要,也不会剥夺活下来的权利。”
林载川的情绪已经不如方才那样沉稳,他慢慢一字一字道:“我也不会剥夺他的选择权。”
听到他的话,周风物微微皱起眉——这两个人还真是如出一辙的让人扫兴。
他冷冷地一笑:“既然如此,那就如你所愿吧。”
虽然临时修改了剧本,但能让信宿就这么慢慢死在林载川的眼前,也是一件很有观赏性的事。
时间流逝的太快,似乎几个呼吸间就过去了几十秒钟,房间里,信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开始出现缺氧症状,不由自主地用嘴巴呼吸,可是已经难以得到氧气,他的神情极度痛苦,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轻微抽搐了起来,在椅子上无意识地挣扎着。
林载川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安静的像一樽冰冷的雕像,只是他的目光没有从信宿的身上移开一瞬。
周风物看着信宿濒死时的样子,神情明显愉快了许多,又转头看向:“林支队还真是铁石心肠,这样都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