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现之被那锦衣卫拎走的时候,正是夜凉如水的时候,一切喧嚣混乱都渐渐被拉下序幕。
公子苑内的尸体被拉走,公子苑被封上,小倌与苑主被拉走,陆无为还得跟着回北典府司连夜审人,李现之连带其小厮也被抓走,唯独一个时雨晃晃悠悠的回了府。
她回府之后,沐浴都提不起来力气,脱了衣裳滚进床榻内,便浑浑噩噩的睡过去了。
时雨睡梦中,又回到了临死前的那一晚。
昏暗的冬夜,燃烧的火光,箭雨,私兵,土墙上枯黄的草苍凉的在风中摇晃,尖叫声在回荡,她不记得自己喊什么了,她只记得,骑在马上的陆无为冷冷的望着她,缓缓地向她拉开了弓。
不,不要!
她要站起来,她要跑,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时雨想站起来,但是她却的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巨力,死死地将她摁在了原地。
她回过头,便看见她弟弟时云赤红着一双眼,与她说:“姐姐,死...也跟我在一起。”
下一瞬,箭矢破风而来——
“啊!”时雨又一次自噩梦中惊醒。
单薄纤细的姑娘哭红了眼,伏在床榻间,半晌后才茫然的意识到,这又是一场梦。
头顶上依旧是她的帐,外间的丫鬟听闻了动静,惊讶的要往内间走进来,又被时雨赶走,她一个人泪眼朦胧的倒在床上,满脑子乱糟糟的。
怎么办?
她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侧妃那里她不敢去,她怕被悄无声息的死了,陆无为这里死路一条,他迟早会回来取她狗命的,她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特别没出息的主意。
要不她提前跪了,讨好讨好陆无为?
时雨越想越觉得这应当是一条活路,她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决定好好想一想,这一回,她该怎么讨好陆无为。
这等事何其难做!
她再也没办法安心轻松入眠了!
时雨叹了口气,满是不安的睡过去了。
——
时雨这一次,依旧是直接睡到午后,估摸着不到未时不会醒来。
午后的康佳王府碧瓦朱檐,花木繁茂,府内唯一的小郡主尚在酣睡,旁的丫鬟小厮干完了活儿,便都懒散的在府中廊下歇息。
他们康佳王府人少,原先便只有一正妃,一侧妃,后来正妃难产去世后,王爷也没纳过妾,所以只有一个侧妃做主子,下面两个小主子。
侧妃严厉,但侧妃常年在董府或外面走动,甚少在康佳王府留宿,郡主年纪小,心善又贪玩,每日不是睡觉,就是跑出去玩儿,甚少约束下人,就算是有些下人懒怠一些,也不会受罚,小世子常年在外求学,备科考,从不与什么狐朋狗友出去胡闹,一个月只回府几日,所以康佳王府的日子颇为懒散悠哉。
主子在睡觉,一群丫鬟们便凑在一起闲聊说话,街巷的那家店铺出了新花样的首饰,谁院里的奴婢失手打了什么东西,她们聊了片刻,突然听见院外有奴婢来通报。
“各位姐姐。”
时雨的花阁位于王府西,在一处花园附近,周遭围了一层漂亮的篱笆栏,一群丫鬟坐在栏下,便听见栏外有人在叫。
几个丫鬟站起身来,便瞧见了“竹书院”的丫鬟笑眯眯的站在栏外和她们行礼。
竹书院是府内小世子时云的院子。
竹书是一种大奉常见的书,刻写与竹木所铸的竹上,以竹当书,比纸张更好保存,一般来说,只有有名气的人的文章能留于竹书上,小世子的院子叫竹书院,已彰显了侧妃对世子的期望。
按理来说,大奉授爵为二十岁,小世子还未曾到二十,不曾授爵,便不可以“世子”相称,该叫“二公子”的,但是康佳王府上下都知道,虽说世子是出身侧室,但是正室里只有一个女儿,到时候袭位的,只有一个小世子。
这是迟早的事儿,早叫晚叫有什么区别呢?早叫还能讨些欢心,为何不早叫呢?日后世子瞧他们谁顺眼,那便是平步青云啊!故而,康佳王府中的下人们对小世子的态度都格外热烈。
“原是竹书院的姐姐,顶着日头来“云中阁”,可是有什么吩咐?”时雨的丫鬟问。
云中阁,便是时雨所住的阁楼的名字,取自“云中谁寄锦书来”。
“回姐姐的话,是小世子来了,嚷嚷着要来见郡主呢,奴婢先来跑一趟,探一探郡主可在府内?”
竹书院的小丫鬟言毕后,便瞧见云中阁内的丫鬟回道:“郡主还未起身呢,怕是见不得世子。”
“也无碍。”小世子的丫鬟笑眯眯的说道:“世子幼时还与郡主同床而眠呢,一会儿进去说几句话,不碍事儿的。”
时雨的丫鬟闻言便觉得不妥。
男女大防,七岁以后便不同屋了,但她一个丫鬟,还没来得及辩驳,便突听前面有小厮喊:“世子到——”
小世子一到,这群丫鬟们便都行礼,跪了一地。
穿过回廊、经过栅栏,走入云中阁院子的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生的如皎皎明月,清风爽朗,眉目温润带笑,脸蛋白皙唇瓣粉嫩,因太过单薄,竟有几分女相,个头比时雨也就只高出半个头,他入了阁院后,扫了一眼那些丫鬟们,并没有在意,而是径直走向时雨的阁楼。
那些丫鬟们未得到他的允许,不敢起身,畏他权势,也不敢拦,就迟疑这么两个呼吸的功夫,时云已经穿入了时雨的阁楼内。
外面的丫鬟越发不敢出声了。
而守在外间的丫鬟瞧见时云进来了,先是俯身行礼,正要开口问好,便见时云一摆手,压着她们,让她们不要说话。
且时云撩袍便要进内间!
外间的丫鬟一惊,匆匆站起身来,刚要说“郡主还在睡呢”,便被一旁的时云的丫鬟拉了一把。
“世子与郡主亲近,岂容你等乱搅?”时云的丫鬟高高抬着下颌,语气不善的道:“都下去,莫扰了世子清净!”
只这么一抓,时雨的丫鬟的气焰便被压下去了——谁人不知,时云日后是要继爵位的人?董侧妃可是时云的亲生母亲,她们哪儿敢真的去拦呢。
——
雪绸云帆靴踏过门槛,迈入了午后静谧的女子闺房内,阿姐贪凉,屋内放了很多病,淡淡的冰气在厢房内蔓延,比外面的灼热炎夏不知凉了多少,但是时云进来的时候,只觉得胸膛间一股灼热直顶头皮,几乎要将他烧灼了。
时云那张如水月观音的面上浮现出了几分潮红,将他那张面若好女的脸衬得格外绯然。
今日他本该在国子监读书的,他虽身有爵位,但光袭爵,不能入朝堂,只能享乐,不能掌权,自然不能将康佳王府与董氏发扬光大,故而他在国子监深耕勤读,打算以科考入朝堂。
他平素都是月底才会回家一趟,但今日,他的贴身小厮找到国子监来,与他说了一通大事。
阿姐竟然要与李现之退婚!
一想到此时,时云便觉得胸腔都跟着嗡鸣,人走在路上,却如同立于马背上一般,每一步都走的颠簸摇晃,他的面上浮起了醉酒一般的潮红,一双清冽的眼底里满是激动的光。
他在国子监内读书,知道的不多,只有几个小厮偷偷打探过,据说是因为李现之跟旁的姑娘纠缠不清,叫阿姐发现了。
阿姐纵然是喜爱李现之,却也懂什么叫自尊自爱,康佳王府的姑娘,不可能嫁给一个成亲前便与旁的女子纠缠不清的男子。
他的阿姐...不嫁李现之了。
阿姐,他的阿姐。
时云踏入厢房时,便瞧见屋内时雨尚在酣睡。
她的衣物随意扔掷在地上,外袍不知去了哪里,内衬、鞋袜、小衣丢的到处都是,厢房内都泛着一种让时云迷离的女子的芳香气。
阿姐向来贪睡,每每睡时,总爱团着一团被子,人也不老实,一只娇嫩的粉足探出帐内,其余人影都掩盖在朦胧的纱帐间。
时云只远远看了一眼,便觉得一股火在烧灼,几乎要将他烧起来了。
这是他的。
俊俏的小郎君痴迷的向前走过两步,鞋履踩过柔软的地毯,在走到纱帐、触碰到那只玉足之前,时云堪堪止住了脚步。
不行。
他不能再往前了。
不能吓到阿姐,阿姐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时云在纱帐前伫立了许久,最终缓缓蹲下身,捡起了一条半透明的纱织绫罗丝袜。
这袜是绸丝质的,在厢房内被冰气浸的发凉,时云握在手心里,整个人被那顺滑的质感激的在发抖。
他颤抖着将这袜塞到了他的袖口间,过了半晌,才挺直了腰杆,赤红着眼,从厢房中迈步走出来了。
厢房门口的丫鬟们是何脸色,他瞧见了。
时云当然知道,他此番举动太过冒险,他不该如此的,若是叫娘知道他对阿姐的心思,阿姐是决计活不成的。
但是他忍不住,他一想到阿姐不再喜欢旁人,他就觉得心如擂鼓,魂魄像是浸在涛涛岩浆水中一般,灼热的肆意流淌。
时云自厢房内出来后,冷冷扫了一眼周遭、外门门口处的丫鬟,道了一声“阿姐在睡,莫要出声”,随即,才从时雨的云中阁内离开。
时云自云中阁内离开,坐上了府内的抬轿,行了两炷香才回到他的竹书院。
竹书院内一片寂静,其中的丫鬟小厮都是由董侧妃精心挑选的,每一个都可以为时云赴死,但是每一个也都不是时云的人,有些事,只有时云身边的小厮和丫鬟才知道。
比如,时云对他阿姐的...爱恋。
对,爱恋。
时雨从八岁起便知道,他的阿姐不是他的亲阿姐,是他偷听到的,他曾亲自问过董侧妃,董侧妃沉默了许久后,便与他说了真相。
“董府需要一个世子。”
“这个世子必须是你。”
“时雨不是康佳王的血脉,只是一个孤儿之女。”
“这件事,要瞒一辈子。”
可时云不想瞒一辈子,他想要他的阿姐。
所以他拼命读书,他进国子监,他要挑起康佳王府和董府的大梁,等到他能左右一切了,他便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将他的姐姐藏起来。
吻遍姐姐身上的每一寸。
不管到时候,姐姐是他人.妻,还是旁的什么,都要回到他的身边。
他本以为要等很久,可是谁能想到呢?峰回路转,姐姐竟然不嫁人了。
不嫁人了...
少年郎纤细白皙如女子的手指在袖口中一遍又一遍的绕着那只绫罗丝袜,用指尖来回的摩擦,像是他揉的不是那丝袜,而是阿姐娇嫩的肌肤。
“世子,到了。”恰好此时,抬轿停下,一旁的小厮躬身说道。
时云睁开眼来,缓了缓呼吸,从轿子上走下来,一路经过长廊、踏过青石板,走回到他的院中,又途径一片青树林,入了他的书房。
书房中窗明几净,丫鬟早已泡好清茶,香气袅袅散开,时云一侧头,所有丫鬟和小厮都如流水般撤下,只有他的两个心腹护卫留在了书房内。
他今日,除了看姐姐,还有一件要事要办。
“事情办得怎么样。”宽敞明亮的书房内,时云坐在了书案后的椅子上,手指依旧百无聊赖的绕着那条绫罗丝袜,漫不经心的问。
他生的好,人又是单薄随和的模样,坐在椅子里的时候,身上的丝绸书生袍堆积出好看的褶皱来,看上去像是毫无心机的五陵少年。
但跟久了时云的护卫都知道,时云并不像是他外表的那样纯善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