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从她画的葫芦开始,风格就有了些微变化,直到此刻彻底独属于她的风格才完全显露。
叶泉摩挲了一下纸面,“等回去后,裱起来挂在我卧室里吧。素素帮我问问,能不能买一副她其他画作的复制品,我们……挂在店里。”
俞素素这才从难以置信里惊醒,手指颤抖,爆发了手速,飞快搜索沈芸父母的账号。
第一个搜出来的却是沈芸的名字。
沈父在平台上注册了账号,展出沈芸十几年前的画,也是她仅有的画作。他已经没能力为女儿办一场现实画展,但他希望更多人记得她。
“我们起名时说,女儿像一朵云,就叫沈云。后来发现女儿喜欢画画,喜欢艺术,云朵太轻飘了,我们怕她早早离开,希望她能扎根在夏国大地上开出一朵艺术的云,就改名叫沈芸吧。
“我们的女儿坚韧聪明而果决,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寄托的希望太大了,我们的小云朵还是离我们而去了。如果她真的飘回了天空上,希望人们的想念能传递给她,让她开心点。”
她是扎根土地与现实的云,沈芸。
活下来的女人,平安去地府投胎的女鬼……都是她最后的作品。
第126章 将军戏子(一)
沈芸走了,叶泉看了眼将军鬼,“那你跟我们先出去吧。有了消息立刻告诉你。”
将军鬼犹豫了一下,围着牌坊飘了一圈,跟上叶泉,“多谢大人。”
俞素素抱着安安,凑过来问,“老板,咱们还不急着回去吧?”
边说,俞素素边往旁边休息的道士那边看。修士们轮班上去解决气运迷障,暂时结束任务的围在炉子边聊天,一下子就吸引了俞素素的八卦脑袋。
叶泉准备等将军鬼看完再聊聊,没立刻回店里。看俞素素神色,就知道她实际上想说什么。
即使夜里山脉没白天风光秀丽,这里也不是著名风景区,安安和俞素素这一大一小一也拍即合,在周围逛荡不太想立刻回去。
左右是夜宵店休息时间,不需要管太严。叶泉摆摆手,“你们去玩吧。别走太远,也别打扰他们工作。”
俞素素放飞了,叶泉问了下修士们,找到路冰,开门见山地问,“这次人口买卖案审判和披露消息,超管局准备怎么说?”
路冰瞬间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您是为沈芸来的吧。”
路冰解释了警方那边在做的努力,“沈芸确实做了很多,护住了她们,也给了我们线索突破,她是一个很好的正面形象……会征求家属意见,看看愿不愿意宣传她的努力和聪明勇敢事迹,以此消除不敢、不愿站出来迎接新人生的受害者们的困境。”
捆在受害者身上的枷锁太多了,又是女性,社会的指指点点和保守风气,压着受害者难以走出来。不仅仅是人口买卖案,其他也一样。
路冰也很无奈,“但是,沈芸从死亡开始就已经是鬼魂了,后来在悬桥村和这里的作用,公布出来时间对应不上,也很难解释的。”
“那就不必解释得那么清楚。宣传形象,打击人口买卖,你们应该比我熟?”叶泉半垂着的凤眼有些漫不经心的懒倦,但更多的是看透世事的了然,直接看到人心底。
仿佛在问,你确定做不到?
路冰:……
路冰缴械投降,“……我们想想办法。”
沈芸的助力功劳,无论在超管局还是警方,自然都是要记一笔的。只是就像路冰说的,很难解释清楚。
但在叶泉坚持的态度下,掉了很多头发的文员们和沈家父母沟通后,终于给出了一个方案。
能重新让人了解沈芸做了什么,又不会由于公开消息暴露鬼魂报案秘密的方案。
沈父沈母配合得相当痛快。
“我们在失去了女儿,就因为社会会指指点点受害者,大家都不想被抬不起头,就要永远地闭嘴?我们女儿是受害者,我们就要还她真相,要把他钉在耻辱柱上!”
“人贩子可恨,买家难道就不可恨?不是什么好心养着她,不是什么收留!”
从沈芸帮助大家出逃的故事开始,以网络舆论为起点,对人口买卖的谴责和深入分析轰轰烈烈展开。
曾经不敢站出来的人,也鼓起勇气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虽然也有奇奇怪怪的责备她们不检点之类的骂声,也有人下流地意淫着沈芸的经历,但,沈芸曾经的努力到底留下了痕迹。
被伤害后闭门不出自怨自艾,可能不够勇敢,但不是她们的错。被伤害后站出来面对,将恶徒绳之以法,可能被指指点点,但也不是她们的错。
公道自在人心,说出来,留下过痕迹,会有人记得过去的伤害,记得有人的努力和付出,做出新的努力。
沈芸始终没有放弃的精神,感染了她们,人生还很长,很长,糟糕的一次遭遇不会打倒她们,她们终将更加强大。
叶泉旁听了路冰的争取,得到满意的结果,起身告辞。手机微震,先前查的消息来了回音。
杨家班的消息还算好查。
杨家班,并不是拳脚班子或者民兵的名字,和“将军”有关却也不太一样。
杨家班早先成名于菌省省城,唱的是昆曲,捧出了好几个角。他们在建国前动乱时代,也过过一段还算稳定的日子。班主挺有想法,请了当年的大家写了本子,汲取京剧唱段经验改出了一曲《长坂坡》。
国破山河血,戏曲班子能做的很少,昆曲《宝剑记》讲的是英雄,新《长坂坡》更是英雄。
杨家班的武生随之小有名气,成了班子的固定演出之一。
只是这样的曲子太沉重悲愤,来捧戏班场子的更多沉迷在一时的安宁里,蒙蔽自己,愿意听的人还是没有著名的几个风花雪月的多。
后来彻底乱起来,国内菌省也岌岌可危,被侵略者从各个方向强行进攻,只要有心的都能打听到省边缘几个县市战况激烈。一曲《长坂坡》,唱着白衣儒将赵子龙七进七出,唱着猛张飞长坂坡喝退百万军,绝境中仿佛就有了希望。
杨家班老班主散尽家财帮忙战事,重病时带着戏班唱了最后一次《长坂坡》,杨家班就此不见。
建国后过了些年,重新捡起来文化瑰宝时,曾在菌省红火过的杨家班自然是绕不过去的。只是找到的踪迹很少,只知道老班主去世后,杨家班剩下的人似乎去了边境。
菌省很多人都说曾见过戏班去乡下、去战乱附近唱一曲,给疲惫的人们提气助威,都还记得流传的几句著名唱词,但真问起来,却很少有人说得明白到底见过的是哪个人。最后到底去了哪里,竟然找不清楚了。
超管局内部关联的是官方档案,不像市面上很多搜索都被信息污染了,能放进来的消息必然是调查过的。杨家班的消息寥寥,里面并没有一个叫杨荣的武生。
叶泉看完总结的消息,看了眼将军鬼。
将军鬼一直等在旁边,戏班里摸爬滚打出来,很容易察觉微妙的不对。将军鬼立刻飘了过来,拱了拱手,架势依然漂亮,“这位大人,可是有消息了?杨家班杨荣,是怎么被记下来的?”
将军鬼端着架势,后一句声音微颤,却暴露了他的紧张期待。
“没有杨荣的消息。”叶泉给他看搜来的资料。
将军鬼如遭雷击,“什、什么?”
“很多艺术大家还记得杨家班,昆曲温婉,风雅飘逸,却不失一份傲骨铮铮。他们都很可惜,杨家班没有完全传下来,只有一份词本唱段。”
叶泉念了念评价,望着他,“如今山河安宁,你舍不得杨家班,可以去轮回前再建一个杨家班了却心愿。”
“怎么会没有?!”
将军鬼完全没听进去,只沉浸在根本没有记录的惊愕里,“不可能没有的,他们、他们答应我的!您能不能再查查101营,他们营长姓洪,后来……后来应该做了大官吧?”
说到最后,他声音越来越轻,也有些不确定了。
“他是你的兄弟?还是什么?”俞素素的失落被八卦好奇压了过去,边发消息边凑过来问。
鬼魂心心念念追着一个人问,听起来既不是亲人也不是朋友,反倒更像是几面之缘,她忍不住开了开脑洞发散思维。怕不是负心情郎?
戏班里有什么事都不奇怪,旦角的风流韵事多,但能扮白马银枪将军赵云的相貌也差不了。
将军鬼听出了她的意思,气得满脸油彩下都透出了发青的脸色。但戏班过去是下九流,名声确实不怎么样,他问得奇怪,也怪不了旁人乱想。
最终将军鬼吐出口气,干巴巴地回答,“他……他们是英雄。”
叶泉按住八卦的俞素素,继续发消息让超管局搜资料,涉及军方的资料清楚的多,很快就有了结果。
叶泉看到新消息,眉梢微挑。
101营的消息记载,消失在建国之前。营长并不姓洪,姓颜。他们的队伍的确曾经过菌省,后来再也没有过战绩记录,就此消失了。
叶泉心里微动,看了眼陆少璋。
燕洛先前找人,找到的最有可能的那支队伍也失踪了。颜-燕,听起来有些相似。
小村靠近夏国与安南边境,人口买卖案难查的地方,官方正在和对面交涉。恰好,将军鬼找的也是一支失踪的队伍,卜算出的军队所在,就临近边境。
叶泉慢慢问道,“你既然活着的时候是杨家班的人,来这个小村,活着的时候见过什么军队吗?”
将军鬼没有直接说,但大家都清楚,他就是杨家班杨荣。叶泉不问他究竟怎么跑到当年战火边界处,只问军队。
“这里地势不好,当年人迹罕至。如果说军队,我只见过101营这一支队伍。”
似乎想起了当年一切,将军鬼脸上泛起了苦涩又骄傲的笑意。他的笑很轻很轻,像生怕惊醒一个梦,期待地看向叶泉,等待着美梦成真。
叶泉叹了口气,告诉他找到的消息,将军鬼愣了一下。
“队伍也……也查不到?不姓洪,姓颜?是不是错了,是101,不是111、也不是11。”
“你认字吧?”叶泉把页面切换成繁体模式给他看,“确实没有查到。”
将军鬼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翻来覆去地看叶泉手里拿的亮光小方块,对电子设备表现出了陈年老鬼常见怀疑。
“是不是抄错了,或者传到这个、这个铁疙瘩上少传了?我听说部队都有编制档案,来过菌省的队伍肯定有记录,白纸黑字写在纸上的,骗不了人……我能看档案吗?”
将军鬼阴气剧烈波动着,满是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固执地不肯相信这个结果。
第127章 将军戏子(二)
叶泉进雾气包围圈一趟,村外一个方向的雾气消失得差不多了,围在小村附近的修士们进度大涨。
将军鬼是建国前战乱时代的鬼魂,又是杨家班的鬼,超管局了解了一下就拍板准备留下。虽然没特殊能力,超管局用不上,但文化历史方面,亲历之鬼肯定知道的多。帮帮忙找找资料,既是给鬼魂化解执念,也是他们了解那个时代的一个渠道。
调资料倒是好调,建国都百年了,当年的消息不涉密的都解封了,大家都能查,不差一只鬼。
叶泉也懒得和他费劲掰扯,直接点点头允了。
关于军队调动记录的档案不多,燕洛来找人的时候都仔仔细细犁过一遍,一两个小时就能看完。
驻守小村的临时住处里,凌晨突然爆发出一声崩溃地质问,“没有?居然没有?!”
叶泉推开对面的门,一直在里面查资料的将军鬼阴气剧烈波动着,身上的戏服颜色褪去,慢慢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他青灰色脸庞上只稍微画了画油彩,即使有满脸油彩挡着,也看得出绝不超过二十岁。
他的扮相算得上简陋,只戴了冠,油彩像是画的时候不够了,只尽量涂了一点。银袍和背后靠旗显得很旧,不够亮闪闪。大概能看出当时扮上将军时,将军鬼手边材料格外拮据。
但他依然是威风而帅气的,银袍白马的俊美将军意气风发,只待七进七出杀出个不世之功。
直到阴气继续波动,一身银甲将军戏服开始破碎,渗出一个个血孔,像是被打成了筛子。抬头看过来的将军鬼脸上,一道道血痕流着血,已经完全破了相。
死前的血腥恐怖在将军鬼身上重现,他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崩溃地露出死相,却好像没意识到。他张嘴声音又干又涩,透着委屈,“怎么会呢?”
将军鬼喃喃重复了好几遍,叶泉按住将军鬼,金光化作薄膜般的壳子,控制着他过分波动的阴气。将军鬼慢慢平静了点,突兀地长声唱到,“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
虽无鼓乐,一声穿云裂帛似的嗓音,悲愤之气凝结而出,瞬间让听到的人背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几欲怆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