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鬼唱了两句就停下了,怔怔的说:“行当里女怕思凡男怕夜奔,我一直唱不好,到唱好了,却觉得还不如唱不好了。”
好像过去认知的世界都在他眼前崩塌,整个鬼快碎了一地了。
俞素素同情地看着他,像看着诈骗案受害者,就是不知道被骗了什么了。但想想看,这么多年都守在这里,第一时间想知道他们的消息,肯定很重要。没准,是感情家财性命全被骗走了呢。
怪可怜的。
将军鬼低头看着满地的档案复印件,一直挺拔的身躯慢慢佝偻了下来,像被抽走了精气神。他惨然一笑,“我已经明白了。”
俞素素听得心里难受,“明白什么?”
“我的确是杨家班出身,我是班里最小的一个,班主收养的最后一个孩子,叫小荣。”将军鬼慢慢说起过去。
杨家班曾经在菌省小有名气,还有自己的戏楼。
老班主看得远,想法多,由于早年伤了身没法生育,就收养了很多孩子,给他这个做师父的养老送终。也因此,外面的很多腌臜习惯,杨家班里是没有的,大家都是师兄弟师姐师妹,慢慢练功夫,最大的梦想想的也只是什么时候能上台罢了。
要是年月好,也许杨家班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但偏偏世道乱了起来,即使在远着东三省的菌省,也有所耳闻。
《长坂坡》就是那时候请人写出来的。
“师父年纪大了,说世道不好,收了我之后,就再没有收新的徒弟进杨家班。”
杨荣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梨树下班主拿着教人摆架势的长条棍子,靠在摇椅上笑呵呵的晃来晃去。
师父的声音从记忆里响起:“这世道啊,要是咱们都能活得下来,功夫学到手了就是自己的,不会忘,到时候再调/教小的也不迟。要是活不下来,半大不小连台也上不了的孩子能顶什么用?还得跟杨家班一起吃苦,那不是害人嘛。散了,都散了吧。”
随着世道越发乱,老班主年纪大了病得不轻,卖了戏楼帮抵抗侵略者的队伍筹钱,最后离开戏楼前,他决定带杨家班再唱一出《长坂坡》。
杨荣是班子里最小的,练的是武生,从小就眼巴巴想做那个白马银枪的赵云。
本来练了那么久功底,准备上了台,但时不待人,只有最后一出长坂坡,就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上台。
老班主离开戏楼后身体就彻底垮了,没几天撒手离开人世。杨家班按照他最后的嘱咐,班里的最后家底都分完了,本该各谋生路,等到安定了再出来。
杨荣被老班主拉着,除了钱,还分到了一套戏服。
虽然不是最好的,只是穿旧了换下来的一套,但最后能穿一次角儿才能穿的戏服,拥有一套自己的“将军银甲”,杨荣简直惊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知道,师父惦记着他们每个人,自己虽然没能真的上台成角儿,但师父的疼爱并不少。
杨荣不肯就这样离开,在说好各奔东西的那天,悄悄回了师父墓前,想告诉师父,自己打算去投军。
他想着自己好歹也是武生,练过把式的,上战场扛大刀总能杀点侵略者吧?
一回去,杨荣就惊讶地看到,师父墓前已经有人了。
说好要走的杨家班所有人,都回到了墓前。
扛大梁扮赵云的师兄嫌弃他,“你回来作甚?小胳膊小腿的,毛还没长齐呢,去去去,让你躲着就躲着!”
杨荣年少气盛,张口就呛了回去,“你不是给我们找嫂子生大胖娃娃去了吗,你来作甚!”
一个个重新回到师父墓前的异父异母兄弟姐妹们,没忍住都笑了起来。
最抠门的二师兄愁眉苦脸,“早知道,昨天告什么别呢?本来钱就不多,还凑出来跟你们喝了酒!亏了亏了!”
他们想着能做一点是一点,有能力的去投军,差一点的也能留在后方鼓舞士气。之前杨家班就受过邀请,去为军中唱一段《长坂坡》,老班主也曾考虑过,现在轮到他们慢慢唱了。
杨荣本来是去从军的一员。
然而作为扛包的民兵第一次踏上战场,他就被吓晕了。肢体横飞炮火震耳欲聋,杀戮中人人如恶鬼,血肉模糊。
要不是师兄在旁边抢下了他,杨荣大概已经死在那里了。
师兄受了伤,杨荣又后悔又愧疚。师兄却不太在意,“你还小,没见过这些害怕也正常。就是你不会把木头当花枪耍了吧?战场上哪有这么夸张打人的,以后练练就好了。行了,回去吧,我跟军长求求情,你才十五,上台都嫌年轻呢,先回去吧。”
杨荣知道自己添了麻烦,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长坂坡上的赵云威风凛凛英雄盖世,但他杨荣,只是个假将军。
杨荣不敢再给师兄添乱,乖乖回去帮还在前线表演的师兄师姐们。
但才唱了几次,临近战场,奸细和走狗也多了起来,重聚的杨家班在赶往下一个地点路上,被堵在了落脚处放了把火。
杨家班从老班主开始就在和侵略者对着干,进攻的侵略者们也曾气急败坏发令,非要折断这根骨头不可。
火焰吞噬了杨荣的师兄师姐,吞噬了满是杨家班心血的词本和戏服,吞噬了一切。
“小荣,走啊!你还活着,杨家班就活着!”
杨荣仿佛又听到了那天的喊声,他神色恍惚,“我不是最聪明的一个,也不是最勤奋的一个,成天好高骛远,就想着亮相漂亮。可到最后,杨家班只剩我了。”
那是他们所有的事业,也是他们的家,却都没了。
只有杨荣逃了出来,在搜捕中过了很久,他才敢回到烧没了的废墟里,寻找师兄师姐最后的痕迹,为他们收尸。
杨荣背着一个藤编小筐,躲进了山里。他不敢再参与外面的事,最后跌跌撞撞进了一个只剩三四户人家的小村。村子里最稀罕的是前朝的一个寡妇牌坊,他们还当外面还是前朝呢。
杨荣样貌俊俏又年轻,本来村里很多都打着让他入赘的主意。后来村里发现杨荣认字,多少有了些敬意,就成了村里的启蒙夫子。
杨荣做夫子做的很心虚,他懂什么啊,他会的光是戏本罢了!
偏偏村里人坚持认为他都会“念诗”,教人认字肯定没问题,以后没准还能教出个状元呢。
杨荣活了下来,在少有外人来的村里过了两年平静日子。
战火还是烧了过来。村里人被遥遥传来的炮火吓坏了,吓得拖家带口地跑了,不知道躲去了山里哪里。
杨荣没跟他们走,他上山打猎(抓鸟)的时候,遇到了一队被追击的残兵。
杨荣其实不想卷进麻烦的,但那时不知道怎么想的,脑子一抽,就给他们指了路。他让他们藏进他发现的山崖下小山洞里,躲过了侵略者搜查。
杨荣见过菌省大帅手下的那些兵,他们穿的用的比这队看起来和炮灰民兵差不多的队伍好多了。这队残兵一点也没有趾高气扬地使唤他做这做那,而是满怀感激地叫他“老乡”,谢谢他帮忙,夸他厉害。
那是来自军人的尊重,杨荣几乎受宠若惊了。
101队伍里很多人都受伤了,他们问着杨荣哪里有大夫。他们很着急,听起来像要赶上什么战斗。
藏在村子里一点也不关注外界的杨荣,想尽办法找来了山里的土方法草药,他第一次问道,“你们还要回战场吗?”
“当然。”他们说,“我们会赢的。”
仿佛哪里被击中了,已经成为村民的杨荣,曾经的记忆慢慢苏醒了。他想起自己曾仰慕过的英雄将军,也想起自己藏得很深的、逃出祸害时唯一留下的一套戏服。
梦里夜夜唱起的长坂坡,一身是胆赵子龙,他的盔甲,他的一句句唱词,烫得杨荣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事情很快更糟糕了,侵略者在山里大肆搜寻,他们躲不下去了。偏偏,101队伍里受伤的太多,根本跑不快,躲不了只能迎战。
杨荣那次去的时候,101营的伤员正嗷嗷叫着,要当丢下来的殿后队伍,拉一个够本杀两个稳赚,好拖住侵略者让其他人离开。
101平时文秀温柔像个书生的洪营长发了大脾气,“这特么什么馊主意,说得好听,殿后?不就是让我们踩着你们的血跑吗?不想让兄弟以后活了是吧?你们想都别想!还不如诱饵抓几个人围了再打!”
最后杨荣给他们出了个主意。
他只是个假将军,但他想,他可以帮帮这些真英雄。
杨荣熟悉村子,也熟悉附近的山,说好了带他们回去后自己就躲回山里,别来掺和危险。
洪营长觉得挺对不住他,这次诱饵做完,村子肯定就没法住了。他问杨荣有什么愿望,只要能做,他一定办成。
“要是可以的话,就告诉所有人,是杨家班杨荣帮了你们出了主意吧。让大家知道,你们是英雄,我……也不太差?”杨荣隐姓埋名,终于说出口自己的真正身份时,有些忐忑。
他只是个戏子,会不会,被瞧不起?
洪营长笑了,“当然可以!”
他很惊讶,却不是轻蔑的,而是温和而夸赞的,“难怪呢,我就说你有的词念出来好听,原来是学了戏。要是这次能成,你就是我们的大英雄!一顶一的英雄好汉!”
英雄。真正在用血肉抗击敌人的英雄,说他是个英雄。
杨荣几乎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走出来的,浑身血肉都在发烫,烧得他头晕目眩。
杨荣忍不住想起师父说的,希望他们都能好好活下去,戏班功夫没了也没什么。唯一的就是,活着不能一丁点骨气都没有,为了活着什么都不顾了。
班主在的时候杨家班是这样做的,班主不在的时候杨家班也是这样做的,但杨家班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什么都丢下了。
现在是不是……他也可以从无名无姓的村民,重新有脸做回杨荣了?
诱饵计划开始了。
几个跑得最快的跟着杨荣,摸回了没人了的小村。
杨荣本来躲得远,但听到开始后,忍不住悄悄摸了回去。
随即他看到了令他浑身发凉的一幕:留在小村里的士兵,被打成了筛子。侵略者们狞笑着准备离开小村,去抓剩下的人。听起来,101营计划失败,只能被迫撤走,他们马上就能追上了。
时间,101营需要时间。
杨荣抖着手,挖出了自己埋在山里两年没碰过的戏服。他白袍银枪在牌坊下亮了相,挡在了准备出村的侵略者面前,拿出曾被悬赏的杨家班身份,谄媚行礼毛遂自荐为他们“劳军”。
哇呀呀开腔表演的那一刻,杨荣听出了自己两年不用的嗓子已经不够好了。但他已经顾不上砸牌子,只能硬着头皮唱下去。
这该死的世道,实在逼得人活不下去。
能说一声“杨家班杨荣,实在是个英雄好汉”,杨荣就知足了。
唱的是长坂坡,演的是空城计。
“大概是觉得跑掉的人没多少,他们很有闲心听一听。还好,他们没听过这一出,都挺有兴趣。我听着他们追出去的声音小了,知道101营剩下的人成功跑掉了,我就放心了。我想着,他们跑出去一定能看到胜利,儿孙满堂,亲朋高坐。”
杨荣实在很久没有练功了,糊弄一时可以,久了,那些人就不耐烦了。等他们不耐烦赶人的时候,杨荣一甩花枪,冲向了离得最近的一个人。
一个够本,两个稳赚。不亏。
“自古英雄有血性,岂能怕死与贪生,此去寻找无踪影,枉在天地走一程!”
他唱的依然是长坂坡,侵略者根本没听懂。
一身是胆赵子龙,是位忠勇盖世的英雄啊。
杨荣唱腔功夫落下了,身手却磨炼出来了不少,杀了一个要杀第二个的时候,听到了木仓声。
杨荣第一次知道,像破麻袋一样倒下的人,有多疼。
杨荣笑了笑,“我唱了一辈子假将军,却也做了一次真英雄,不亏。”
杨荣死后被鞭尸践踏,浑浑噩噩在牌坊下过了许多年。后来清醒的时候,小村已经被一些古怪的大师们占据。
杨荣一样被困在这里,但他还记得死亡时的信念,自觉是个英雄了,多少庇护了一点村里被抓的鬼魂。在小云不知道为什么成功逃出村内时,杨荣抓住机会,把她送了出去。
小姑娘管他叫将军的时候,杨荣真高兴啊。
“不亏。”
杨荣声音发抖地重复了一遍,他低头一张张捡起来那几年里档案的复印件,“是啊,不亏。我这样低贱的下九流,怎么能跟英雄相提并论?能被夸一次就已经很好了,没关系,我自己知道我帮上忙了就够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