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这张纸塞进袖子里,起身给不开门不罢休的苏二公子开门。
“你又要做什么?”楚明姣扯动嘴角,将他上下看一遍,狐疑道:“楚南浔没有给你安排事做吗?你怎么天天那么闲?”
“当然有。”苏韫玉摊了摊手掌,斜斜倚靠在门槛边上:“他给我的最大任务,就是将楚二少主哄得开心一点,别的事我可能还帮不上忙,但若说这个,我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吧。”
“走,请你去酒楼喝酒去?”他朝外偏偏头,见楚明姣努着嘴,一脸不开心,并且觉得他没事找事的样子,不由笑起来:“这次不骗你,真有事和你说。”
“你先说。”
“不知道为什么。”苏韫玉贴近她耳侧,还真丢出一句叫人诧异的话来:“苏家最近在查我,老头子还亲自出手了。”
楚明姣正色,第一反应是:“你暴露了?”
“你说楚南浔暴露还有可能,他毕竟是自己的身躯,我这可是实打实的宋谓的躯壳,我连苏家都没回过,他凭什么怀疑我?”苏韫玉压低声音:“自打我回来,都没和老头碰过面,但是你看——”
他掀起衣袖,露出手腕上那一圈像是铁丝绞磨出来的伤口,声音之中透出点不解:“我没设防,差点真被苏家弟子的同身锁捉回去了。”
“照这趋势,再过一两天,苏家估计要直接找你要人了。五家结盟,老头子真开口,你也不能不给啊。”
说到这,他问:“商量下对策?去不去?”
楚明姣不情不愿地关了门,和他去了最近的酒楼。
苏韫玉先要了两碟糕点,再要了一壶清茶,原本想选个靠窗的包间,可没有了,于是又另选了个靠窗,还能看见戏台唱曲的位置,小二提议将竹帘略放,也等同于半个包间。
楚明姣无心喝茶,她指尖敲了敲桌面,问:“苏家调查你,到底怎么回事?”
苏韫玉低头抿了口茶,眼神幽暗:“他们给我的感觉,像是没认出来我。”
“没认出,没认出为什么抓你?宋谓这个身份,我当初都调查清楚了,该善的后也善了,不会有遗漏的地方,而且,他们为什么突然查宋家的旁系子弟?”楚明姣皱眉:“你方才说,你父亲也出手了。”
“是。”苏韫玉笑了下:“这是最让我疑惑的地方,五世家自从流息日起,有多安静你是知道的,我父亲该和你父亲一样,在家苦修,非有意外,半步都不会踏出家门才对。”
事实上,苏家家主一直以来,也都是这么做的。
“其实也没事,真被抓了的话,大不了我如实交代。”苏韫玉扬扬眉,一副没将这当成什么大事的样子:“血肉至亲,都到这时候了,总不至于让我再填一次深潭?”
“不,他们如此大张旗鼓找人,肯定是有什么确凿的消息。”
楚明姣盯着玫瑰花糕出神,渐渐有了思绪:“为了将人带回去,苏家同身锁都带出来了,问题是……如果不知道你身份,那他们要带的,究竟是什么人?”
话说到这一步,苏韫玉的茶也喝不下去了,他往椅背上一躺,整个人松懈下来:“不知道了,别想这些,我今日是带你出来放松的。”
他道:“大战前偷闲躲懒一会,嗯?”
楚明姣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觉得眼下的事还没解决,苏家这边又不知道在找什么,她怎么能现在放松。
苏韫玉看穿她在想什么:“界壁宋玢去找了,五家精英各为其主,没有需要你管的,和江承函的对决,你应该早有对策了,现在除了干着急,我两还有什么能做的?不若歇息歇息,养精蓄锐,俗话还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呢。”
楚明姣挣扎了一会,半晌,身体也软下去,学着他一样,脊骨完全贴合椅背,两个人半坐半躺,双双闭着眼,谁也不看谁,像两具没有骨骼,精疲力竭的躯体。
冬季暖阳透过窗洒在他们脸庞上,苏韫玉懒洋洋地抻着手肘,道:“楚二,你还记得多少小时候的事?”
“说起来真奇怪……楚南浔没下深潭之前,我两是不是还挺无忧无虑的?我总觉得那会我还是心比天高的少年,人生的乐趣好像全在秘境比试时将凡界那些别扭得要命的天才们打得认输上。”
“你好像也是一样,剑道的千古奇才?”
“我和宋玢出来喝酒,看到像你的人都得斟酌半天,要是感觉身体状态不大对,立马转身跑。”
“你看看你那时候,多让人害怕。”
他吐字很慢,像是随时要睡着了一样,字音都没什么力道:“我们本来以为,你成婚后会有所收敛,再不济,出来闲逛打架比试闯秘境的时间也会大大减少,哪知都没有。导致现在一看,好像你成婚后与成婚前,没什么差别。”
楚明姣眯着眼,眼前光线璨璨,她将手背搭在眼睛上,也很懒散地回:“你一下说得太多了,闲聊都不知道先和你聊哪个。”
话虽如此,她还是耐心一一参与了:“小时候的事,有些不大清楚了,回想起来,只记得你老对我臭着一张脸,一副多大不乐意带我玩的样子,宋玢呢,又不经气,老是告状。”
“我也看人族的‘天才们’挺不顺眼的,他们老觉得我们是因为灵气浓郁才比他们厉害,轮到全封灵力上场,单拼战斗技巧与攻伐力时就不吭声了。”她顿了下:“诶,你说,四十八仙门现在袖手旁观,是不是因为那时候被我们得罪狠了,面上无光?”
苏韫玉摇头:“我觉得他们只是,单纯的受人保护惯了,不想冒险。”
楚明姣睫毛在手背上眨了下,又说:“成婚前后,没有变化,是因为神后这个身份给我带来的束缚不多。”
最开始,她才与江承函成婚时,各方势力都要来凑热闹,恨不得长十双眼睛放在她身上挑刺,祭司殿就更不必说了,规劝神后规范言行,端重身份的奏帖一日都不带停的,全被江承函无声无息压了下去。
她依旧是灿灿烂漫的楚二姑娘,是叫一圈人头疼得不行的本命剑剑主,是她自己。
神后只意味着成为了他的道侣,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束缚。
“你散出成婚的消息时,我才闭死关出来,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是真的吧。”
说这话时,苏韫玉睁开眼,好像比较在意这个回答,声音里的睡意都霎时少了一半:“那么早就成婚,你当时怎么想的,胆子真大。”
“其实没想很多。”楚明姣依旧闭着眼睛,像是没什么情绪波动一样:“我只是觉得,以后也不会再有比他更让我喜欢的人了。”
所以。
早成亲晚成亲,没有差别。
苏韫玉胸口处突然泛起一阵酸楚,他自己也分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前所未有,同时意识到,自己这几天面对楚明姣时反常的情绪越来越多了。
而这显然,对她,对他,都不是件好事。
他不再提这些,转而道:“这次的事,我以为,按照你的性格,会——”
“会全然相信他,是吗?”
楚明姣知道他想说什么,先一步截了话头:“如果是我自己,我会陪他等到最后,届时,是好是坏,是生是死,自有定论。但现在不止是我,我无法把山海界数十万人的安危,我的亲人,朋友,族人的性命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
任何人都不行。
苏韫玉:“不说这些了,说好的带你来放松,闭眼,晒太阳。”
楚明姣阖眼放松了自己,没过多久,竟然真在这难得的冬日暖阳里昏昏欲睡起来,楼下戏台上已经开唱,咿咿呀呀地将这世间爱恨情仇,家国大义一一道来,勾人的尾调飘进耳朵里,催得人神智都沉醉了。
她确实太累了。
直到台下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喧闹声,她皱皱眉,本没打算管,可那声音就是拐着弯一字不落地往她耳朵里钻:“……呸!什么高高在上的神主殿,舍弃了山海界,还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放开我!”
“凭什么不能说,神主殿真有本事,不若将我们这等平民百姓都杀了吧。”
接下来,又是男子癫狂的笑叫声:“哦?是我忘却了,而今还不能杀我们,神主殿下还指望我们填深潭救凡界苍生呢,那里啊,才是他心中真正值得活着的子民。”
这一声神主殿下,极尽尖锐讽刺。
自从神主诞生于世,从未有人敢当街放下这样的话,最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也不会如此。
宛若针尖刺进了皮肤,楚明姣猛的清醒,她无声坐起来,脊骨挺直,手掀开纱帘,往楼里看。
发现楼里很安静,安静得叫人觉得心里发毛。
苏韫玉几乎也是立刻转醒了,他默默骂了句该死,早在一两天前,五世家的人已经有意无意将各种版本的“真相”散布出去了,直到今天,楚南浔等人联合下令,他们才开始真正行动,但按理说,这片地域早在上午,就已经“演练”完了。
倒霉的人,真是喝口凉茶都塞牙。
他看向楚明姣。
她在观察楼里其他坐着的人的脸色,看得很仔细,不放过一丝一毫细节。
这若是换在从前,都不用从前,就十天以前,谁敢这样辱骂神主殿,江承函,这楼里甭管老少,就算闹事的人已经被神主殿的人带走了,他们都要站起来朝他吐口唾沫才肯作罢。
可现在,这些人眼神讥嘲,神色中夹杂着一种愤怒,那种愤怒汇聚起来,便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刃,能诛心于无形之处。
这幅情态,说五世家的手没插进来,楚明姣根本不信。
“这就是你们最后商定的结果?”她定定看了许久,视线落回神色复杂懊恼的苏韫玉身上,轻声问:“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苏韫玉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挤出一句:“不然我们回去吧,这茶,也没什么好喝的。”
楚明姣却不予理会,她下楼,走到街上,发现口出狂言的是个鬓发与胡须乱糟糟,衣裳被浆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男子,喝了不知道多少酒,一身熏天酒味,此时被神令使押走也不怕,满脸慷慨赴死的神情。
这落在满街人眼中,无疑飞速渲染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静默悲壮感。
神令使捉人,在他们眼中,与江承函心虚,毫无分别。
楚明姣站在酒楼的招匾下,逆着光去看这一出分明被人安排好的闹剧,她以为这一幕会随着醉汉被抓走而落幕,可远处却闻讯赶来几位五世家的弟子,象征他们身份的腰牌熠熠发光,闪亮得想叫人忽视都不行。
“神令使大人。”来的三位五世家弟子朝两名神令使抱拳,语气做小,姿态却不卑不亢:“此人从苏家逃出,行窃,可否交由我们审问处理?”
为首的神令使眯着眼睛,大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横在腰间的刀柄,他深深凝着眼前的这些年轻人,又侧过头,扫一扫周围无数双关注在此的眼睛,半晌,手一挥,命人将酒鬼放了,压低声音道:“五世家可知道自己这两天都在做些什么?嗯?!”
他是神主殿的官吏,形形色色离奇的事看多了,这次山海界从前日起,就隐隐起了流言,先是在众人心中都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及至今日,彻底爆发,呈烈火烹油之势,传播极广,若说没有没有人暗中策划谋略,根本不可能。
这两日,凡是诋毁神主殿与神主的,到最后都被五世家的人以各种方式保了下来。
这无疑是在告诉默默看着这一幕的无数双眼睛:看,关键时候,五世家才是会与大家站在一起的。
五世家这边接声的是个女子,长得幼小玲珑,语气清脆:“我们听不懂神令使大人在说什么。”
“小崽子。”神令使掸掸衣袖,抬眼:“神主殿下昔日为山海界做了多少事,你们是一点也不记啊。”
“大人。”擦身而过时,这女子握握拳头,同样压低了声音说:“昔日神主恩惠,我们不敢稍忘半分,世家之内任何人,都不会诋毁殿下半句。”
“可您也是山海界的人。”
神令使脚步微不可见一顿,带着神后两位神令使,怒而甩袖走了。
这一出,楚明姣看懂了。
不止世家离心,就连在神主殿做事的人,心里也都开始迟疑摇摆了。
这女孩说得对,他们也是山海界的人,神主到了凡界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神主,牺牲他们而保凡界生灵无虞,他的声望甚至会达到一个新的巅峰。
会死的是他们。
楚明姣看完这一幕,转身就走,苏韫玉急忙跟上,他以为她是要去找楚南浔质问,兴师问罪,可跟着她七弯八绕走了一路,眼看着脱离了城中,眼前开阔起来。
冬季的郊野不比其他季节,稍显空旷。
苏韫玉心中隐隐猜出她这是想来这做什么了。
神主殿重威仪,江承函昔日在山海界的声望又无与伦比的高,许多人建了神主祠,在乡野小道边和半山腰里的隐秘角落,离得近的人会来每日上上香,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楚明姣曾来这里看过,她在风中停了停,攀上一座小山包,拨开堆叠在一起的枯草,顺着经年累月踏出来的脚印小路往前走,走了不到十几步,看到了一座神主祠。
那已经叫不得神主祠了,入目只是很多碎土片,被人用棍棒敲碎了,两个杏子被人踩碎了,汁水黏糊进泥土里,香案与香灰分离,东倒西歪。
不需要多问,谁都知道这里经历了什么。
楚明姣眼睫上下颤了下,稍微一垂眼,脑海里就能自行想象出这个祠堂从前的样子。
小小的,由土坯砌成,很是简陋,只能勉强在小香案里上柱香,再摆两个贡果。
当地住着的都是灵农,以农田果蔬为生,当年的果苗与禾苗十分娇贵,畏热畏寒,一年只有半季的收成,还是全靠天吃饭。江承函出来游历时发现了这一状况,将培育种挪了一些回神主殿,研究了好几年,才叫这些秧苗从根部茁壮起来,收成渐好。
到现在,神灵禁区里都还有稻穗生长,随四季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