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少女站在院中的石桌前,手里拿着棋盒,桌上摆着一副棋盘。
她举起棋盒,笑着对他道:“来下棋吗?今晚我可不会再输给你了。”
他闻言笑了,抬脚迈进去,拿过她手里的白子。
“若是你输了,该怎么办?”
少女笑着看向他,眼里泛着微光:“那我就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他问:“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他点头:“明天晚上,陪我一起去看烟花,如何?”
少女刚拿起黑子,顿时好奇问道:“烟花?在哪里呀?”
“明天是年节,每年在金陵城内,都会燃放烟花。”
他笑着道:“我知道一个顶好的位置,旁人上不去的,想去看看吗?”
少女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忙不迭地点着头,忽然又严肃起来:“棋都没下,我还没输呢,哥哥这话说得太早了些。”
见他哈哈大笑,少女又认真思索起来:“若这盘棋,是哥哥你输了,那么,你就……”
“你就……陪我回趟塞北,好吗?”
话音落下,一时间再无声音。
院内寂静如斯,少女低下头,许久,低声道了句:“抱歉。”
对面的人盯着她,桌下的手渐渐攥成拳头。
他问道:“你去塞北,想做什么?”
少女抬起眼眸,小声说道:“我想回家看看,我总觉得……”
“还有家人在等我。”
他盯着那双琉璃眸子,似乎眼眸里泛起涟漪,往事如同浪潮汹涌,瞬间将他吞没。
他移开目光,看向桌上的黑色棋子。
半晌,他才沉声道:“娇娇,这里就是你的家。”
悄然之间,大雪纷纷落下。
李景成抬起眼眸,看向面前的小小院落,里面摆设一切如旧。
院中的石凳与石桌,已经被大雪所覆盖,廊下的积雪已深,房屋大门紧紧闭着,仿佛那个人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
李景成抱着怀里的人,走进小院的廊下,来到房门前。
房门被轻轻推开,里面昏暗无光,一切摆设如故,似乎常有来人打扫,没有半分灰尘。
月色温柔地洒在地上,如水般澄澈,映着门口的两道身影。
李景成在门口坐下,将怀里的人用大氅裹紧,雪花无声地落在二人身边。
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眉眼,摩挲着白嫩的脸庞和脖颈。
一如她刚进宫的那年,她站在幽长寂静的宫门之间,笑着朝他招手,喊他“太子哥哥”。
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当初青涩明媚的少女,已然成长为清冷沉静的女子。
那双杏眼里的光芒,也不再为他闪耀了。
甚至,到了如今,都不愿再唤他一声“哥哥”。
他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
是三年前,不该将她送去北境和亲?
还是十年前,将她带回宫的时候,不该让父皇将她封为公主?
又或者,早在塞北的时候,就不该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若是当初没有留下她,是不是在之后的日复一日中,就不会对她动了心?
若是当初,他没有让父王将她封为公主,是不是在这十年里,她早就做了自己的王妃?
若是当初,他没有同意让她前去和亲,是不是这三年过去,她就不会变了?
是他错了,大错特错。
是他过于狂妄自大,以为她永远不会变,会一直等着自己。
可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那些过往年少的岁月,如同灰暗阴霾中的一场大雨,将他侵蚀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他努力往上爬,挣开所有束缚的枷锁,踩着无数人头和尸体往上爬。
但凡有半点犹豫,就有无数从黑暗中伸出的手,将他拽进身后的深渊之中。
他停不下来了。
所以,在看见有一个人,竟然在鲜血淋漓的泥潭里,朝他伸出手时。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无比卑鄙地用力拽着,将她一同拽进了地狱里。
看着她疯魔,看着她绝望,看着她痛苦不堪。
最后,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并不感觉愧疚,也并不后悔。
直到那天晚上,看着她满头大汗、面色痛苦地躺在床上,紧紧抓着他的手,像小猫一般靠在他怀里,小声呢喃着“哥哥”。
胸膛里那颗沉寂许久的心,突然鲜活地跳动起来。
瞬间大梦初醒。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要留下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更不知道一颗棋子而已,自己为何会在榻边坐这么久?
他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自己却下意识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脑中思绪纷乱不断。
直到她醒过来时,那双浸了水的琉璃眸子,望向他的那一刻。
脑海中的所有想法,全部戛然而止。
亦如今日。
他看着怀里惨白如纸的小脸,脑海中空白一片,手却不受控地紧紧抱着她,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留下。
也能把他们这十年的光阴留下。
他们依旧还会在小院里,每日煮茶下棋,闲庭散步。
他们之间没有隔阂,没有仇恨,也没有旁人。
这一生,都会平顺地走下去。
所谓生离死别,皆与之无关。
……
日出的第一抹阳光,沉重地照耀在宫墙之上。
温暖的阳光洒了满地,院子里一片波光粼粼,再无雪花纷飞。
庭院外面,传来一阵踩雪的脚步声。
最后,脚步声停在了房门前。
盛常皱着眉头,看向坐在门口、浑身被雨雪浸湿的男人,怀里的人儿依旧无声无息,紧闭着双眼。
盛常暗自叹口气,刚要上前去,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
“叮当”脆响声传来,他低头一看,一个小瓷瓶正骨碌碌地滚开,撞在了门槛上。
盛常脸色瞬间变了,眼睁睁看见小瓷瓶的盖子被打开,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殿下!”
他失声喊着,抬头看向脸色煞白的男人。
李景成安然坐在门口,脸色似乎比怀里的人儿还要白上几分,眼下一片乌青,像是整夜未合眼。
盛常在门前跪下,颤声道:“您这是何苦呢?殿下……”
李景成依旧望着门外,眼眸一动未动,干裂的嘴唇紧抿着,像是在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忽然间,怀里的人微微动了下。
盛常看见她的手指微动,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利索:“这、这、殿下,公主醒了……”
胸口被人轻轻推了下,李景成终于回过神,连忙低下头看去。
怀里的人缓缓睁开眼,琉璃般的眼眸里一片迷茫,视线聚焦在李景成的脸上时,却没有半分波动。
抱着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李景成直起身子,艰难地开口时,声音已经沙哑得不行:
“娇娇……”
沉璧的眼眸微颤了下,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蟒纹上,半晌又默默移开,看向了周围。
盛常瞧见她看向自己,心里不免也有些激动,轻声唤道:“公主殿下……”
然而,沉璧始终没有反应,也没有开口说话。
往日流光溢彩的眼眸,仿佛失去所有光彩,无声地望着外面的院落。
李景成察觉出不对,踉跄着将她抱起来。
然而,坐了一夜的双腿早已僵硬,根本不听使唤,险些带着怀里的人摔倒在地。
盛常连忙上前扶住他,一边喊着外面的小厮进来。
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