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潼含着笑意,泰然自若地冲小区熟人们颔首。
霎时,没人敢说话。
中年女人热络开口:“林家阿妹啊,我是你家隔壁的文老师,还记得吗?之前在民工小学当英语老师的。”
她的儿子诧异万分,仔细打量她好久,也像他妈那样,上前搭话:“我是你隔壁的——”
“小胖嘛。”
黎潼莞尔,她抬起漆黑眼珠,盯着这个脸上留有青春痘红疮印迹的同龄人。
她没搭理他一瞬间昂扬起来的情绪,打断他那句志骄意满的“你还记得我啊”。
“小时候你看着胖,现在看着也不差。”
“你该不会还像以前那样胡吃乱塞吧?”
小胖——现在成了“大胖”的丑陋邻居,原本腆着的一张脸立时变得通红,好似肥腻恶心的烂猪肉。
他张口结舌。
话音刚落,黎潼不好意思地对孙旺祖歉声道:“师父,我看见熟人有点激动。”
“咱们这种搭讪应该不影响吧?”
孙旺祖暗暗给她一个眼神,严肃正色道:“你们小孩子要聊天,下班了再聊哈。”
“黎潼,过来写下调解书——”
他挡在黎潼面前,压住小区里其他人投来或畏惧或惊异的目光。
出警结束,警车离开小区。
微信拆迁群里闹腾起来,话题全是“林家阿妹”。
【居然当上警察了!】
【听说是考上警校生,毕业就能当公务员……】
【鸡群里飞出只凤凰啊这是】
【牛得嘞】
【她家隔壁老师的儿子都只考了个大专,这林家阿妹怎么这么厉害噢……】
下班后,孙旺祖约了黎潼吃夜宵。
他在烧烤摊子上,给从小看到大的女娃子倒了杯椰汁:“今天瞧你呛那个张驰,以前有过节吗?”
黎潼喝了口甜滋滋的椰汁,记忆回到十岁那年的夏天。
她冲他笑了起来。
“是呀,他以前抢过我的吃的。”
孙旺祖哼道:“那呛得好!”
他朝老板要了两条秋刀鱼,挑了大的那条给她。
“没事,以后缺啥吃的和孙叔说,咱们所里食堂最近也上了新菜色,好吃得嘞——”
冬日风摇榕叶,枝桠摩擦轻响。
烧烤摊上烤得吱哇冒油的五花肉一扎一扎地送到顾客盘中。
黎潼弯眼应好。
她没说的是,当初隔壁小胖抢的是她攒了大半个夏天,卖废品挣来的“菠萝冰棍”。
她因此痛苦过许久,总要在盛夏时节买上廉价的它。
尝起来满是糖精味,二十块钱能买满大半个冷冻柜的冰棍,吃到舌苔发黄,仍要咀嚼。
‘人终会被少年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好在,这句话还有下一句:‘也终会因一时一景解开一生困惑’(注)
黎潼喝光最后一口椰汁,孙旺祖又给她倒了一杯。
他低头倒饮料,骤然听到女娃娃低声说话,悄悄的,狡黠的,充满孩子气的:
“孙叔,今天我看到他,感觉他真的好胖好肥。”
“真的好丑啊!”
孙旺祖忍俊不禁:“是哇!”
他倒满椰汁,递给她,看她眉飞色舞地喝着甜饮料,开心地眼睛都眯起。
第47章
江艺寒假自2月3日开始。
黎娅摔断腿休学是去年冬天。
因“退学风波”和家人闹矛盾后不久, 黎娅如愿以偿,重新踏入校园。
教务处给了复学通知单,并告知她, 今年该专业的人才培养方案课程有所变化——新一届的学生们必须跟着新的培养方案课程走,她这个复学学生亦是如此。
黎娅没想太多。
她是向楚朱秀抵力争取来的“继续读书”, 只觉得有学可上就好。
——毕业而已, 哪有那么难呢?
混个毕业证、学位证, 拿到最基础的文凭,轻而易举的事。
刚入学时的同班同学们如今大三, 有的去实习, 有的准备考研,有的准备考公;家境不错的,已经在筹备着出国或开个舞蹈室, 未来方向明确。
黎娅听着原来同班聊得比较熟的女孩说着出国计划:“我在准备雅思, 希望能顺利收到ld现代舞蹈学院的offer。”
她满腹复杂。
回家时, 楚朱秀安排的家政刚收拾清洁工具要走。
见到她,家政客客气气点头示意:“妹子,我下班哈,家里头都给收拾干净了。”
楚朱秀现在挑选的家政人员,流动性高,往往来家里打扫过几次, 就被换下。
人员素质参差不齐, 大多是外地打工来的,年纪大, 说话腔调和江市当地人不太一样, 有些时候还会带点方言,听得黎娅一头雾水。
完全没有过往熟悉的住家阿姨带来的亲近感。
黎娅强撑着脸, 冲她笑了下。
很快,匆匆跑进自己房间。
她坐稳椅子,看到梳妆台中苍白的脸。
与从前相比,脸颊瘦削许多,饱满娇嫩的肌肤疏于保养,涂了贵价粉底液依旧能瞧见闭口颗粒。
黎娅摸到卸妆巾,缓慢地擦去脸上的妆。
卸掉眼妆、唇妆,她的状态更加坦诚赤-裸。镜中的自己,唇瓣干裂,眼神疲惫。
冬日寒风吹刮,忙着去参加学校要求的“寒假实践学分项目”,她今天硬是带妆在冷风中吹了7小时。
受伤的腿隐隐作痛。
黎娅抽着气,从抽屉里翻找到国外疗养期间医生开的止痛药。
想到明天还要去参与“实践项目”,她心中叫苦。
一时,黎娅本能想着找妈妈帮忙——如果是过去,她不想参与某个实践活动,拜托楚朱秀和老师说几句,到点打个卡,直接走人即可。
时异势殊,今不如昔。
黎娅委屈得抽了两下鼻子,懊悔在胸口汹涌地流淌。情之所至,她眼前蒙了水雾,湿淋淋地落泪,咸涩水珠滑过被寒风吹过的面部皮肤,疼得她连忙嘶声。
她急于修复和家人的关系,并不敢拿这种小事来麻烦楚朱秀。
况且,黎娅更怕她提起后,被楚朱秀横眉冷对,质问她为什么吃不了苦。
这些天,黎潼同样在寒假实践。
她在片区派出所做实习警察,跟着在职民警出勤,什么累活忙活都干,不曾抱怨苦累。
楚朱秀得知,悄悄开车去那派出所附近,安静地瞧着她在派出所里坐班工作的样子。
黎漴难得回来一趟,餐桌上,楚朱秀眉眼含笑,说起这件事:“潼潼真优秀。”
黎娅不想听她夸黎潼。
她不能当面撒娇埋怨楚朱秀,要她少提“潼潼”,只能拧巴扭曲着脸,兀自低头吃饭。
黎漴的情绪罕见高昂,他的声线温暖,“潼潼一直很优秀。”
“是我们家里拖累她。”尾音转冷,泛着厌倦。
这句话说出口,楚朱秀讷讷住嘴,好半天没说话。
黎振伟敲了下桌子,沉声道:“行了,吃饭呢,说这些做什么。”
黎娅浑身发毛,总觉得黎漴意有所指。
她微抬眼帘,想对他说些什么。
看到他那张冷脸,嘴唇张合,到底没说出话。
她要是说点什么,他一定会摔筷走人。
黎娅不敢让黎振伟、楚朱秀发怒,当面指责她的存在碍眼,影响家庭和睦。
家中的气氛沉凝压抑。
黎娅觉得她都要得抑郁症了。
带着自虐的想法,狠狠地用卸妆巾擦过眼皮,滚落的泪水挂在尖尖下巴上,黎娅想:她要是出了点事……爸爸妈妈哥哥会后悔现在对她的冷待吗?
这个念头转瞬而逝。
黎娅没敢深入想下去。
她还是怕死,脑中幻想的踽踽凉凉、落落寡合,叫她爽了一会,又陷入哀怨中,心有不甘地要做出点样子给家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