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厢房中的周悯同,这才端起面前添了水的茶船,慢条斯理地撇了撇上头舒开的茶叶。
下人毕恭毕敬作个揖:“阁老,云笈小姐已经将那折子带回去了。”
“只是……之后她若是不将那折子换掉,咱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周悯同勾起唇角:“这本就是一箭双雕的计划,就算她不换,我们也不算白费功夫。”
他眼中尽是胜券在握的得意:“更何况,她怎么可能会不换呢?”
“她的身份就是一根放在谢家的火药捻子,保不齐又要赔上几十口人命。谢家毕竟养她一场,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家出事吧?”
“更何况,谢安朔如今怕是正紧锣密鼓地找着谢家的真小姐,谢云笈这个假千金,即便面儿上不显露,心中又怎么会真的不介意?”
谁活着会没有一点私心呢?
人都是一样的,受寒的时候想要穿暖衣,挨饿的时候便想吃饱饭,在外头流离失所,哪里能比得上在谢家安稳宁定?
如今得了个如此冠冕堂皇又合情合理的由头,还有宋甫庸奔走冤案,她只需要坐享其成,又怎么会不把折子替谢家那对父子递上去?
周悯同嗤笑一声。
这世上的人,复杂得很。可有时候,人性又好像简单得像一层窗户纸。只要知道了对方最想要的是什么,再拱手送人,对方哪里会有不想要的道理?
他拿起茶船啜下一口:“这几日看好宋甫庸,过些时候就送他去敲登闻鼓。”
这局布了这样久,姓宋的是最后一步棋,决不能出岔子。
只要登闻鼓一响,他便能一口气除掉两个心腹大患。
周悯同轻嗤,眼中满满都是算计和蔑然。
这顺天城里,终究还是他说了算,敢同他作对的,就不会有好下场。
第72章
芫娘早晨端着熬好的药进屋时, 屋子里是空的。
她皱了皱眉头,正要回过头去问问红芍他们见没见过陆怀熠,便见一道熟悉身影迎风走来。
“外头那么冷,你一大早去了哪?”芫娘忙不迭将人拽进屋合住门。
陆怀熠眼角堆起几分弧度, 将手藏在背后。
“去了趟北镇。”
“刻那块雕版的木材特殊, 寻常山林里寻不到, 都是从南边贩过来的,只要顺着木材贩子的线索去寻, 早晚能将这些人翻出来。”
“只要找到这些人,就能找出是谁想害你, 再想找见你爹娘就不难了。”
芫娘却不言, 只将药碗递上,使了个眼色便直勾勾瞧着陆怀熠。
药碗里头的汁水黑褐浓稠, 看着便让人反胃。
陆怀熠:“……”
“那个……这几日又是郎中,又是熬药,还要吃饭, 定然花销不少。北镇里还搁着我的晌银,我再去一趟, 都拿来给你。”
“不用。”芫娘目不旁视, “有钱有有钱的过法,没钱有没钱的过法, 如今又不是在香海,一个月的白崧炖豆腐我还能养不起你?”
“快点, 把药喝掉。”
言语之间,芫娘的目光就飘向了墙上挂着的鸡毛掸子。
此时无声胜有声, 陆怀熠自然知道鸡毛掸子的威力。
陆怀熠只觉得的脑壳忽然有点疼,索性无奈地轻叹一口气, 低下了他桀骜不驯的头,乖乖拿碗将药汁咽了。
“给。”他将碗倒了倒,“你看,干净不干净?”
芫娘的目光却瞥在他始终背着的右手上:“手里藏着什么?不会是把药倒在袖子上了吧?”
“没有。”陆怀熠扁扁嘴,怕芫娘不信,他还特地强调,“真的。”
芫娘深知他瞎话张嘴就来的本事,故而并不大信,只探身子过去瞧:“那你给我看看。”
陆怀熠侧身躲了两次,最后见芫娘急了,终于笑出声来,伸手递出一支梅花:“给。”
芫娘一滞,就瞧见一支红梅跃然眼前。
点点梅瓣璀璨耀眼,仿佛一下便将整间屋子都渲染得绚丽了几分。
芫娘拿着梅花翻来覆去地瞧,心下不胜欣喜。
陆怀熠弯着眼角:“不知是不是因着今年冷,梅花也开得也比平年都要早。”
“我记得香海的院子里就有不少花,所以这支,你会喜欢吧?”
芫娘小心翼翼地将梅花插进瓶子里,爱不释手地打量半天才搁在桌上:“我小时候总想去山上看梅花,只是我爹娘从来都不让。”
“他们怕我受寒,怕我着风,总是说等我好些就带我去看的。可惜没能等我好些,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陆怀熠瞧着芫娘目光中带着几分失落,随即俯身啄一口芫娘的脸颊:“那我陪你看啊,我还可以陪你找你的爹娘。”
“只要天天喂饱,日后再给个名分就好了。虽然陆怀熠这人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可是高低还算个小公爷,很值当的。”
芫娘被冷不丁亲一口,顿时捂住脸怔了怔。
她不甘示弱地扁扁嘴:“你干嘛?我才不要你。”
“那芫娘还想要谁?”
“要陆老六,不要陆怀熠。”
陆怀熠嗤笑,随即朝芫娘身边凑了凑:“可芫娘若是不要我,我就无家可归流落街头了,你舍得?”
“芫娘最善良了,你就收留我嘛。”
“不要。”芫娘斩钉截铁,“我和陆怀熠又不熟,他还欺负我,他无家可归,跟我有什么关系?”
“诶,不是我说。”陆怀熠被她惹笑了,“我哪敢欺负你?从香海见着第一次,不就只有你提擀面杖欺负我的份儿?”
“那分明怪你自己吃面不带钱。”芫娘毫不留情地驳斥,“还有,你都不跟我说你的真名,我认错字,你还在鸿运坊顺着我认错的名字叫,这都不算欺负人?那什么算?”
陆怀熠赔上几分不要钱的笑:“那种赌坊里,谁会说自己真名?”
芫娘撇撇嘴:“我不管,你方才还轻薄我。”
“反正陆怀熠坏,陆老六好。”
陆怀熠装模作样轻叹一口气:“唉,既然芫娘已经打定了主意,那我也不是那种容不下人的。”
“要是芫娘实在瞧我不上,就留陆老六做夫,让我做个情郎就行。我这人不会争抢,满心满眼就只有芫娘,只要天天能见着芫娘,我就心满意足了。”
陆怀熠轻轻捧住芫娘的手:“芫娘放心,我决不让旁人发现的,你让我来的时候我就来,让我走的时候我就走,这可好不好呢?”
芫娘瞧着他的模样,一时又气又好笑,便径直笑出声来。
“别闹了,你背后的伤还没好全,等下要是再裂开,甭管是陆老六还是陆怀熠,都得呲牙咧嘴地吃药。”
陆怀熠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那你快说,‘怀熠,留下来吧,我怎么能没有你呢’。”
……
芫娘趁他俯着身,便伸手捻住陆怀熠的耳尖,随即揪了揪。
“怀熠,让我拧一把吧。”
“我还没拧过小公爷的耳朵呢。”
陆怀熠忙不迭躲了躲,轻声笑着求饶道:“别,拧坏会不灵光的。”
“若是不灵光了,往后怎么给我们芫娘找爹娘呢?”
芫娘弯了弯眼:“没有你,我还不能自己找了么?”
“昨儿晚上我跟师父问过,宫里头没有女御厨,和师父一个路子进宫是不行了,但是如果在荟贤楼做掌灶,逢年过节还是很有机会进宫去参加宫宴的。”
“我同师父商量好了,以后积香居都给师父管,我从今儿起就到荟贤楼掌灶去。”
“我要进宫,要往高走,只要我站得够高,我爹娘和哥哥就不会看不到我。”
陆怀熠方才还玩笑的神情,闻言顿时收敛起几分。
他认真地点点头:“好啊,只要是你下定决心的,都好。”
“若是进了宫里,那些人也不敢再那么明目张胆地再害你。”
芫娘鼓鼓腮:“我自然是最好了,倒是你,还说等我做了掌灶,要请陛下来吃我的席。”
“原来你一早就在调笑我。”
“那是陆老六说的,又不是我。”陆怀熠轻笑着侧过视线,“芫娘这么厉害,没有我也定能让舅父尝到你的手艺。”
他撑着下巴坐在桌边,笑弯了眉眼朝芫娘倚了倚:“我哪敢调笑芫娘?往后还得指望芫娘多疼疼我。”
“等再过些时候你就知道了,我才贴心,那个陆老六最坏。别想那个陆老六了,芫娘,难道我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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芫娘本是要一早去荟贤楼的,奈何积香居里那“祸害”实在是“媚人不浅”,等芫娘跟着师父套车出门的时候,晌午都已经过了。
商老板和芫娘早就是老熟人,荟贤楼里的几个掌灶师父更是在英国公府中秋蟹宴的时候就与芫娘共过事,决不能算生分。
更何况从前杨算在荟贤楼中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如今芫娘满打满算还是杨大师傅的师侄,自然是更没人来置喙。
大家一人出一道题目,芫娘利利索索就做完了。
只是等到最后,老孙忽然又叫住芫娘,朝荟贤楼的掌灶们拱了拱手:“芫娘还小,日后仰仗各位照顾。”
“大家点的菜也没有刻意为难她,但她日后要在荟贤楼里掌灶,也不能只靠大家照顾过日子。”
他说着,便望向芫娘:“芫娘,我再点一道,你去做一例八宝葫芦鸭,若是做得好,你进荟贤楼的事,也就算是我彻底点头了。”
大家闻言,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
八宝葫芦鸭,这菜太考功夫了。
整鸭要脱骨,却不能有一星半点破皮,这考的是刀工。再将糯米,虾仁,腊肉,莲子,菌菇之类的八宝馅料悉数填进鸭子,要有滋味,却又不能太咸,这考的是调味。将鸭子捆扎好,做成葫芦模样,还要烧出糖色后,这考的是火候。
寻常的人即便做了掌灶,要做好这八宝葫芦鸭,也得再花个好些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