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一时也顾不得打量这个同他顶嘴的姑娘,只兀自拧了拧眉头,将目光瞟向陆巡:“受伤?”
陆巡一脸凝重地点下头。
“世子在智妙寺找雕版时,被过火的房梁砸到,背后留了一道深深的伤。”
“只是世子不准我同您讲起……”
“他?”英国公眼中掠过稍纵即逝的愕然,俨然是有些意料之外,只是很快他又说服了自己,“他游手好闲,真办起案子来,怎么能吃得消?”
“长长记性也好,往后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会逞能了。”
芫娘的眉头拧得更深了。
“公爷恕罪,他不是逞强,是为着救我才受伤的。”
陆巡便也道:“公爷,先前的案子全是仰仗世子,世子如今在锦衣卫中行走早已是游刃有余。”
英国公的目光在芫娘身上梭巡一圈,见得这小姑娘周正有礼,落落大方,终于暗自开口琢磨道:“姜掌灶……”
这就是凤翔楼先前那个姜掌灶?
芫娘有些不明所以地点下头:“回公爷,正是。”
英国公眸子一缩,忽然想起了陆怀熠手札上的那个“芫娘”。
他没少揍过陆怀熠这独子,故而陆怀熠在学会说话之前就已经学会了认怂。
只不过这一回,他强硬地不愿和谢家小姐结亲,好像并不是因为什么不三不四的缘故……
陆怀熠定是瞧上了这目光水灵灵,说话甜生生的姑娘。
英国公低着头,打量着芫娘带来的饭食。
菜色样样精细,令人食指大动。
更有一盅番茄炖汤,虽不见虾,可是开盖便散发出了虾的鲜味。
“这是什么菜?”
“回公爷,是番茄虾滑煲。”
“世子告诉过我,您最喜欢虾。”
英国公眉头一揪,不禁自嘲地笑出了声。
他从来没有发现,陆怀熠原来什么都知道。可是陆怀熠喜欢什么,他却没有丁点头绪。
他怎么才发现呢?他满心满眼都是被滞留京中的愤懑,都是他这唯一儿子不得脸的愠意,这好些年,便好像错过了很多事。
英国公很快整理好情绪,随手便从博古架上抽出一个信封递给芫娘:“罢了,如今这英国公府中飞来横祸,是我没本事,再护不住他母子俩。”
“如今既是你照料他,便把这信拿去交给他。”
芫娘定睛一瞧,只见得信封上的“和离书”三个字分外惹眼。
英国公嗤笑一声:“这么多年了,我将朝臣骂了个遍,陛下早已厌烦不堪,轮到如今这下场也是意料之中,指望不着他来救。”
“只是兆奉陈案事关重大,到了削爵抄府的地步,只要能不牵连他们母子,就算是圆满了。”
第74章
芫娘望着手中的和离书, 心下不禁思绪万千。
平心而论,芫娘很羡慕陆怀熠。
不是因为他出身贵胄,不是因为他总被众星捧月,更不是因为他有使不完的银钱。
只因为能像陆怀熠一样, 有爹娘呵护在侧, 一家人共享天伦, 那是芫娘只有梦里才敢想的事。
可她不知世事难料,即便是如同英国公府这般位高权重, 又没有兄弟阋墙之忧的世家,竟也会有如今这般分崩离析近在眼前的一天。
若是真心为着陆家着想, 如今要寻个最好的法子, 的确是该促着英国公与长公主和离。这样一来,至少陛下或许还能看在长公主的份儿上, 对英国公府旁的人网开一面。
可是芫娘应不下这样的话,更做不出这样的事。
那是别人好好的家,是她寻了那么多年的梦, 她怎么能亲手拆了呢?
她心下有千言万语,可是在英国公面前, 她终究难以开口:“我……”
英国公好似是看穿了芫娘的心思, 便笑出声来:“这样难道不好么?”
“明日等我被押进刑部大牢,纵是想要, 也拿不到了。”
眼见得芫娘仍旧无动于衷,英国公眯了眯眼, 语气中多出了几分诘问之意:“怎么?你不接?”
短短几个字,芫娘就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英国公太凶了。
可是他的这种凶, 不似那些差吏衙役的要挟威逼,反倒是种令人下意识便不能不服从的威严。
芫娘攥着眉头咬了咬牙, 仍旧不置可否。
英国公这才侧目望向陆巡:“陆巡,你去,把这和离书带出去。”
陆巡皱了皱眉头,一时也为难起来。
英国公的目光越发凌厉下几分:“你这是也要忤逆我了?”
陆巡连忙单膝跪地,诚恳道:“陆巡不敢。”
他毕恭毕敬地将手伸过头顶,只等着英国公将和离书放下。
芫娘眼睁睁望着,心下分外不是滋味。
但就在那信封将要碰到陆巡手上的时候,陆巡身后忽然冒出一道力,径直将这信封从交接的两个人之间抽了出去。
屋中的几个人皆是一愣,随即才看清陆怀熠不知是什么时候进了门。
陆怀熠将芫娘往自己身边揽了揽,抬眸对上英国公的视线:“你凶了满朝文武,凶了我跟陆巡,难道还不够威风么?凶芫娘干什么?”
英国公皱住眉头,脸上的愠意顿时不加克制的显露出来:“你还知道回来?”
陆怀熠嗤笑:“我又不是聋子瞎子,英国公府都要抄家封府了,外头谁还不知道?”
他瞟一眼信封上的字,揶揄地轻笑一声,便不假思索将信封伸在灯火上燎了。
信封霎时间被火舌彻底吞噬,随即便彻底化为流转飘落的灰烬。
“你一心就想我身居要职,独当一面,想着要替老陆家争一口气。如今锦衣卫我进了,案子我也查了,该得罪的挨个得罪过,这英国公府如今查封在即,这便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你就拿一封和离书当做事给我们的交待?先别说我,我娘会同意么?”
英国公眯了眯眼,握着圈椅的手指也越攥越紧。
“老子吃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少在这里自作聪明。”
芫娘瞧着如此针锋相对的场面,一时不禁紧张起来。
英国公武将出身,性子暴躁也是难免,如此盛怒之下,万一真的动了手,陆怀熠实在是没有半分优势可言。
她拉起陆怀熠的袖子,小幅度地轻轻拽了拽。
陆怀熠却并未侧开视线,只是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便好。
陆怀熠垂着眸子,不禁轻笑一声。
他两手抱臂,随意地点了点头:“是,你吃的盐是多,你五岁练刀,十岁挑枪,十二岁就守在九边重镇的边卫里,能直取鞑靼将领的首级。”
“可你再有本事,吃再多的盐,能把如今的冤名洗掉么?能正朝堂的清明么?能把驸马不能参与朝政的祖制改了么?”
“陆家这么多年,就一定要靠有了名声才能过活下去不成?”
英国公的眸光一顿,眉头越压越深,终究难出一言以复。
自从迎娶长公主,从边军卸任归京,年头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个,久到他已经快要提不动枪了。
他不甘心。
他自幼练了一身本事,本可以奋勇杀敌,本可以不畏生死,本可以纵马卫疆。
可这一切,终究都是本可以。
当年的驰骋疆场,恣意潇洒,好像都变成了一场梦。梦里有迎风飘扬的旌旗,有保家卫国的豪情,有银枪白马的背影。
可是梦醒之后,他眼前却只有冷冰冰的院墙,还有那个身居三品却管不了一丁点朝政的“锦衣卫指挥使”牙牌。
他心里的不甘,从来没有因着岁数而逐渐消散,反而愈演愈烈,直至如今。
他愧的是未能承袭先祖之志,恼得是独子陆怀熠未曾接过衣钵,甚至还敢连祖上传下的功夫也敢弃如敝履。
他可以在旁人面前有绝对的权威,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怀着最深的忧虑,日日如履薄冰。
事到如今再回过头,他才恍然大悟,是他的执念太深,竟什么都未曾看透,生生为英国公府带来了一场浩劫。
有什么是比家人都平平安安更重要的?
那终究是他的儿,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儿子往不归路上推呢?
英国公的手颤了颤,眸子也恍惚一下子失了焦。
他嘴唇翕张,无声言语汇聚成往往复复的“怀熠”,却终究没能叫出来。
陆怀熠侧过眼:“你只要顾好你自己便罢了,我捅的篓子,我会去负责。如今我手上还有几条线索,定然能查的出来。”
“陆家断不在你手上,也定不会断在我手上。只是有些乱臣贼子,等找了出来,你想剥皮抽筋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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芫娘同陆怀熠深夜出府,只觉得英国公府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
陆怀熠还在有条不紊地和陆巡嘱咐:“顺天府的木材贩子已经查了九成,剩下的那些,还要抓紧些。”
“别庄里抄出来的雕版可拓过?谢家手中定有当年的《兆奉幼祸疏》,拿来对上一对,真假立辨。”
当初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那印了文章的雕版但凡抄出,必是死罪,想来早已经被人毁了。
如若是为了诬陷,特地冒着死罪将当初的雕版保存下来,想来未免有些太不值当了。
故而如今现世的这块雕版,必然为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