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驳的话没说完就停住。
涂然停在原地,神情怔怔。
少年墨色的眼睛,像海一样深沉,又像海一样悲伤。
江都市没有海,可她见过海。
她见过,海边的落日。
回过神后,涂然想再去问同学,然而抬眼却没再看见他。想喊他的名字,却莫名地,不记得他叫什么。
“然然,然然?”
涂妈妈的声音将涂然飘远的思绪拽回来,涂然如梦初醒般茫然,“怎么了?”
“发什么呆呢?”涂妈妈并不严厉地嗔怪了一句,继续方才的话题,“这不是已经高三了吗,爸爸妈妈问你,想考什么大学?”
涂然几乎是没有犹豫地说:“东晏大学。”
涂爸爸一脸感动,“是我的母校,是我的母校。然然是不是因为爸爸才想去这个学校?”
涂然想点头,又忽然停住了,“是,好像也不完全是……”
她最开始好像并不是因为爸爸才想去考东晏大学,因为她觉得自己考不上。她想在江都读大学,于是把目标定在江都的学校。
但……为什么会想考东晏大学呢?
因为……因为……
涂然绞尽脑汁,很想找出答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忽然觉得很难过,心里空落落的难过。
她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不该被忘记的,很重要的事情。
“然然。”涂爸爸忽然轻唤她。
涂然看过去,妈妈不知怎么不见了,眼前只剩下爸爸。
爸爸的眼神很温柔也很无奈,“哭什么?”
她哭了吗?
涂然有些懵地摸了下脸,指尖一片湿意。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对啊,她哭什么?
涂然连忙擦掉眼泪,却听见爸爸说,“到时间了,然然。”
“到什么时间?”涂然慌张地问,没来由地手足无措。
涂爸爸怜爱地摸摸她的脑袋,眼里有不舍,“妈妈说她想你了。”
他要收回手。
情绪就像崩溃的沙漏,涂然像抓住死前最后一根稻草似的,紧紧抓住爸爸的手,几乎是恳求,“爸爸,爸爸,再等等,再给我点时间,我——”
告别的话,又一次没能说出来,她陷入无边黑暗。
黑色的视野中,夹杂着红色白色的点,那是光线在透过眼皮留下的痕迹。
遗落的记忆,像水落入海绵,迅速而疯狂地塞进大脑,也不管她能否承受得住。
尖锐刹车声,刺耳警笛声,急促脚步声,淅沥雨声,还有……耳边逐渐微弱的心跳声。
咚咚,咚。
心脏搏动的声音消失了。
涂然缓缓睁开眼睛,晶莹从眼角滑落。
第80章 幸存者
最先映入眼帘的, 是妈妈憔悴的脸。原本保养得很好的亮丽乌发,一缕又一缕的白丝夹在其中,仿佛一夜苍老十岁。
她脸上在笑, 眼里却含着泪,那双总是严厉的不近人情的眼睛, 盛满心疼和感激。
涂然想说话, 嘴唇却像是被胶水粘住,只有呼出的气体在氧气面罩上覆上一层白气。
被医生和护士围着做检查,仪器的声音吵得她头疼。她太累了,眼皮沉重,想要昏睡, 脑海里却出现那样一个沙哑的声音。
“孩子, 别睡……”
是谁?谁在说话?
涂然想去探究, 可一回想,脑袋就像被千万根针扎了一样,难以忍受的刺痛。
她到底还是继续睡了, 这次没有做梦,甚至觉得自己只是眯了下眼睛, 时间就飞快地溜走。再睁开眼时, 看到一个此刻本该在教室里看书的人。
少年的眼睛像大海。她喜欢的大海。
明明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她,陈彻看上去却比她还憔悴, 眼下一片青色,颧骨下的面颊微微往里凹陷,下颌的线条也比以前更锋利,下巴也冒出了青色胡渣。
涂然张开嘴唇, 仿佛几百年没被水滋润过的干涩喉咙里,发出游丝般的沙哑声音, “你……”
陈彻俯身凑过来,眼下的青黑让她看得更明显。像是生怕吵到她,他压低了声音问:“是想喝水吗?”
涂然望着他憔悴的脸,心里仿佛打翻一坛苦药,“瘦好多……”
陈彻微微一怔,眼睫垂下,遮掩了颤抖的瞳孔,情绪藏进阴影。
像听到什么好听的事情,他极轻地笑出声来,“怎么这时候还说这些……”
一句话的末尾,涂然听见他没能压住的颤音。
“明明是你睡得太久,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感觉我这辈子都要被你睡过去——”陈彻猛地低下头,垂落的额发将眉眼的情绪完全遮住,声音沙哑的人变成他,“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等你,可是你睡得太沉了,你真的……”
断了线的晶莹坠下来,砸在涂然的手背上,流星一般滚烫的温度。
少年紧咬着牙,忍住没发出抽泣的声音,肩膀却在颤抖,“睡了好久……你睡了好久……”
他抓着她没挂点滴的那只手,不停地重复这一句话。想紧紧抓着她的手,又怕让她受伤,便只是克制地小心翼翼地包裹着。
这些日子极力掩饰的无助,筋疲力尽也要压抑住的崩溃,在这一瞬,失控爆发。
寂静的病房,少年停不下眼泪和哽咽。
病房门口,本该在上一刻敲门进来的人,放下了停在半空的手。
祝佳唯转过身,眼眶微微发红,轻声对同行的两男生说,“我们过会儿再来吧。”
简阳光和周楚以都没反对,点点头,听话地跟她离开。
陈彻太有压抑自己的经验,很快就把情绪稳定下来,还能扯出一张笑脸,开玩笑说:“都怪你啊,让我这么狼狈。”
尽管知道他是在故意逗她,涂然却一点都笑不出来,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眼里的血丝,她只有无尽的歉疚。就在醒来的前一秒,她还在想着,如果一直在做梦,如果这个梦永远地做下去,该多好。在梦里,她完完全全地把陈彻给忘了。
涂然闭了下眼睛,把这个沉重的话题换走,“上课……”
陈彻有些气人又想笑,她连说话都困难,却还在提醒他别耽误去学校。
他拿出手机,把屏幕调到最低亮度,给她看日期,“今天周日呢,周日。”
他昨晚就来了,听说涂然醒了,像风一样从家里赶过来,但过来时,涂然又已经睡过去。
他让终于松口气的唐桂英先回家去休息,他代替她在这里守了一夜。这些日子,唐桂英日日都守在医院,连头发都白了许多,是该休息休息。
“要喝水吗?”陈彻问她。
涂然现在已经取下了氧气面罩,但还是没办法点头,于是眨了两下眼睛。
陈彻拿一次性杯子接了半杯温水,用棉签沾湿,涂上她已经干到起皮的嘴唇。涂然伸出舌尖来舔。
说是喝水,其实只是润润嗓子。这样的操作很麻烦,喝水的人麻烦,喂水的人更麻烦,但此刻谁都不觉得烦,每一个曾经不在意的日常,都是来之不易盼来的奇迹。
喝水的时候,涂然一直看着眼前的少年,视线一寸一寸地描摹着他的眼睛,鼻梁,嘴唇,还有下巴上的小胡渣。
太肆无忌惮地盯着,陈彻轻易发现她的目光,低声问:“在看什么?”
涂然一点也不想说,是觉得好久没见了,想多看看。他才刚哭过,任何会涉及到这场事故的沉重话题,她都不想提及,不想再让他难过。
她眨了下眼睛,嘴巴轻轻发出声音,“胡子,邋遢……”
陈彻喂水的动作一顿,表情明显地僵住,眼里闪过羞赧,语气也格外不自然,“抱歉,我待会儿就去剃掉。”
这是一个晚上就冒出来的胡茬,也是他忘了的一茬。
看着他尴尬又羞耻的模样,涂然牵着唇角笑了。
他真的很不禁逗诶,果然逗容易害羞的人最好玩。
过几天,她就笑不出来了。
从重症病房移到普通病房的几天后,涂然也能被扶着下地活动了,反应要慢上十八拍的她,终于发现一件大事——她头发全被剃了。
“因为做的是开颅手术,所以必须剃掉头发。”医生是这么说的。
“只是剃掉头发而已,会再长出来的。”妈妈是这么说的。
“你才发现吗?我可是一看到你就发现你变一休哥了。”陈融是这么说的,说这话的时候,还把苹果嚼得咔擦作响。
涂然靠在床头,从床头柜旁边的果篮里,拿起一个橘子朝他扔过去,他敏捷接住,竟然还欠了吧唧地道谢,“诶,谢了。”
旁边的陈彻,给他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你是来探病的还是来蹭吃蹭喝的?”
涂然愤愤抢答:“他是来气我的。”
陈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嘚瑟表情丝毫不见收敛,于是陈彻手起刀落,跟他后颈砍了个手刀。
陈融疼得面目狰狞了几秒,终于老实,也不完全老实,拖腔带调地道歉:“嫂子对不起。”
过于惊人的称呼,让涂然被口水呛得咳嗽。
陈彻的巴掌又拍在了陈融身上,这次是肩膀,“瞎喊什么!”喊得真好。
陈融冷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陈彻拿起他手里的橘子往他嘴里塞,“这都堵不住你的嘴。”
他们俩就跟幼稚园小孩一样斗嘴动手,这画面,涂然真的很难想象,这两人是青安市今年的高考状元预备役。
提到高考,陈融不只是来探病,也是来给涂然补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