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主帐寻喻姝,左望右望,见西侧有营帐,前面的空地晾了许多士兵皮甲。
喻姝在西边,正同一女人说话。
那女人......他定睛看了看,只见是寐娘,脸色顿时难看。
魏召南大步过去,寐娘忽然没了声,只愣愣盯着他——
即便远在西北,行居不便,她依旧是仔细梳妆过,一如以往妩媚,眉眼妖娆。身上着了最艳的妃色,红唇秾丽。她似乎没有半分顾虑,在这兵营里美得像朵娇花。
当初魏召南为掩人耳目,让人送寐娘来时,只称是卢赛飞的远房表妹,家道败落,投靠来的。寐娘倒也配合扮演好,卢赛飞听见这么个娇滴美人唤表哥,每每十分受用。
即便被送到卢赛飞身边这么多日,寐娘发觉,只要一见到魏召南,她还是忘不掉。
他的容貌太好,是她所有见过男人中数一数二的。身形高大,她忘不掉他步履如风,眉眼含笑,朝她而来的模样,也忘不掉他拉她在怀时,问她喜欢什么首饰。
现在她看见魏召南,眼眶很快就红了。
喻姝察觉出寐娘的心绪,心想:他二人很早前便是郎有情,妾有意。虽说魏召南为了权势将人送给卢赛飞,可也不能说他心里就没有寐娘,毕竟他对卢赛飞的在意要甚过许多人,曾经也放弃过我。寐娘既想他辛苦,我不如成全她说会儿话。
魏召南一走近,伸手,刚想拉喻姝离开,她的手忽然就缩回去。
他脸色更难看了,生怕寐娘说了什么不好的给她听。喉结一动,正欲开口,寐娘忽而抬起梨花带雨的脸:“殿下......奴有话向同殿下说,事关紧要......”
下意识的,他看向喻姝,却见喻姝并无半分不高兴,抑或是吃酸。甚至莞尔说“殿下听听吧”,说完倒是自己先走开。
魏召南无法,也想知晓是个什么紧要,淡淡问寐娘:“何事,说罢。”
不远处还有换班巡逻的守卫,寐娘红着眼望他,低声道:“奴还愿做殿下的人......若殿下不嫌弃,奴愿为殿下留心将军的动静。只求殿下可怜奴,给奴一点疼惜。”
“不必了,卢赛飞的底子我不需要知晓。”
魏召南刚转身要走,忽然驻足,又转身了。这回乃是仔细地打量她,笑道:“其实寐娘,如今的日子也不错。你这婀娜美色,还怕没有人疼惜么?”
“殿下!”
她豆大的眼泪倏地掉下来,“奴心慕殿下之深,殿下不会不知晓的......殿下曾经也待奴很好,宠爱奴,可为什么从未碰过奴的身子,难道是嫌弃奴的瘦马出身吗?可殿下明明知晓,奴一直是完璧之身的......奴想不明白,殿下心里可曾有过奴?”
魏召南一愣,仍就笑:“这很重要么?你受命于张宜,来监视我,可我依旧让你丰衣足食,穿金戴银,这便就足够了。你喜欢什么,跟我求什么,我何曾没有给过?不谈情爱,我对你如此,对其他人亦是如此,并没有不公,明白么?”
寐娘垂泪,再无话可说。
魏召南也想不到,有一日他说的话,会原般原样传入喻姝耳中。他原只想让寐娘不怨怼喻姝,才这么多说一句,终是无料后事。
......
喻姝坐在草地上等了一会儿,等到魏召南回来。
她没有想过,她的心会如此平静,平静到看士兵们喂马吃粮草——四处流转,打打杀杀的日子过久了,她也会想过平淡日子。只是汴京时日注定风波,大权倾轧,还是回扬州好。
“夫人,回去了。”
魏召南从寐娘处回来,喻姝站起身,拍了拍衣上尘土。
她忽然指了指夕阳霞漫的穹苍,问他:“其实大漠的日沉,要比汴京美上几许,对吧?”
魏召南笑了起来,揽着她,半似玩笑:“夫人喜欢?那我们今夜便在大漠入睡?”
“......”
两三言语,不过光阴里一粒尘埃,终会湮于风中。
魏召南掺她一把,上马。
马蹄嗒嗒,黄尘飞扬。他从后替她拢了拢斗篷,将人圈在怀中牵缰绳。
晚风猎猎,喻姝抬眼,但见大漠孤烟中一轮斜阳惨淡,暮霭昏昏。
......
五日之后,大周以狄戎犯我边城,烧杀抢劫扰民为由,向吉鲁开战。
此战打了三天,打得人心惶惶。战报八百里加急,传到皇帝耳中之时,皇帝甚至还不知道卢赛飞要开战,气得发抖。
“谁给他的命令,让他攻打!”
皇帝雷霆大怒,猛然站起,把战报摔在地上。
大殿之中,诸王屏息凝神,无一人敢出言,皆皆跪拜于地。
鄯王匍匐跪着,偷偷一瞥皇帝的脸色。此等好时机,他试探地拱火道:“父皇息怒,圣体为上!要儿臣说,卢将军行兵数年,又是清南寇,又是剿匪患,哪里出过这样差错?会不会是五弟假传圣旨?”
皇帝一听,脸色更沉。鄯王瞧见,又道:“毕竟谁都知晓,这回五弟是作使臣出塞。既是使臣,带去的便是父皇旨意......”
“混账!”
二哥肃王见状,却冷笑道:“也未必。五弟有没有胆子假传圣旨不说,但卢将军虽善战,却是个粗人,没准谈和没谈拢便一怒冲冠。而五弟未拦得住卢将军,也是天大罪过。”
皇帝眯眼看地上四人,眉头深拧,威严十分。
他又看向琰王:“老三,你以为如何?”
琰王缓缓抬头,揣摩着皇帝神色——怒是显而易见的,但到底为什么而怒,那便不一定了。
二哥四弟都将罪名往魏召南身上推,父皇要是也如此认为,早便听他们,还需问我?父皇向来不喜魏召南,也绝无可能为他不平,那么只有一点,他想定卢赛飞的罪。他怒肃、鄯二王欲勾结、攀交卢赛飞的念头,把罪名从卢氏身上摘得干干净净。
琰王想罢,笑着摇了摇头,却看肃、鄯二王:“二哥四弟莫非认为卢赛飞全无过错?依我来看,他私自出兵,藐视君上。父皇重用他,给他兵权,他却视天恩如无物。此等罪,不知他还有没有包藏祸心?”
果真如琰王所料,皇帝沉色颔首:“他是藐视君上,五十万的兵马在他手上,胆子也大了。”
等到诸王议事后离去,皇帝又单独传召了琰王。
此刻他坐在高台龙椅上,脸色的怒色已消许多,剩下的只有疲倦。
这几日他身子愈发不好,早到了半只脚踏入棺材的年岁,两鬓花白,更像一个老父亲看琰王:“吾诸子之中,最看重的只有你。”
彼时琰王静静跪在玉阶下,一声未出。
皇帝叹了口气:“再上前来,现在你与吾非君臣,只是父子,吾有事要交代你。”
琰王一磕头,起身,走上玉阶,跪在龙椅之侧。
皇帝伸出手,这只手宽大,已有褶皱。他抚着琰王的头,没了怒火后的声音不似严肃,更显苍老。
“这帝位早已属意与你,你也晓得,吾这些年所做的,都是为你铺路。卢赛飞的父曾救过吾之命,又是一手辅吾登基为帝的。如今卢赛飞征战西北,吾忌惮之。可为安抚民心、众朝臣之心,却不能下旨杀他。等日后你做上皇帝,必不要留卢赛飞性命,寻个错处杀了他,即便没有,也要捏造。不必亲手而为,有的是人替你做这些事,譬如你五弟不正是合适的人?”
琰王沉眸,颔首。
皇帝又道:“卢家世代武将,在朝廷根基颇深,必要除去的,再提拔根基浅,好拿捏的属将。否则卢家一旦有造反之心,我大周江山就岌岌可危。”
琰王想了想,却为难道:“可父皇也说,卢家在朝中根基深。连您都不敢冒然除去,儿臣又如何可为?”
“吾不能除他,乃是因为如今大周与狄戎打战,朝廷正在用人之际。等漠北平定,此事便可徐徐图之了。吾不是替你把卢家小儿子弄进宫了吗?你有他亲眷在,便是极重的筹码。他一人认罪,自戕,换全家削爵活命,他懂得选。”
琰王眼中一亮,顿时了然。皇帝抿了抿唇,欣慰全然。他又想起一事,吩咐道:“不过如今,吾也瞧出你二哥、四弟都是有野心的。若要坐稳皇位,你便须得卢赛飞相助。卢家向着你,脚跟才能站稳......”
天□□晚,大殿的光线一点点暗下。
正如皇帝的寿命,一点点消耗殆尽,眼见天黑。他挥了挥手,让琰王走。闭目养神之际,眼中黑暗浮现的却是贵妃饮下的那盏鸩酒。
他亲手所制。
他这辈子,为坐稳地位,稳固江山做得太多。如今回头思来,还是想念贵妃伴他左右的时日。她虽死了,不过无妨,他们的儿子很快也会登基了......
皇帝此般作想,却是恻恻笑出声。
......
此战连打多日,终于在五月的尾巴,胜报传来。
卢赛飞终是有些才能,毕竟卢家世代武将,他八岁便随父叔进沙场,亲眼看着刀光剑影,沙场算计,也过惯风沙夜宿,并非纸上谈兵之辈。
这场胜战,可谓一洗朝廷阴霾。将士雀跃,皇帝高兴,接到战报后连夜下诏封赏,圣旨更是一日八百地飞向北疆之地。
喻姝身在极北的都护府,知道的消息要比许多人都早都全。
听闻两军交战的时候,卢赛飞拿下了一个敌军将领,叫赫达。
吉鲁人多数人高马大,这几年养兵蓄锐,此战并不好打。听说赫达也算吉鲁军的大将,卢赛飞是要擒他威胁吉鲁。
那吉鲁王起初不依,颇有破罐破摔的意思。后来没几天遣使来谈,要带人回去。
至于什么个由头,隐约有人说是桩秘事。
吉鲁王不依,但老可敦亲自出面,一定要救赫达。谁知那赫达怕死,几日前便交托出军中大事,有布防、粮仓位置等。
“你想知这是为何吗?”
夜晚魏召南看着她用膳,悠悠地问。
他说,“一桩秘事而已。吉鲁王庭也没几个人知道赫达是老可敦的儿子,新可汗同母异父之弟。那新可汗虽不敬父,却极听他母亲的话。老可敦出面,他不想救也得救。”[1]
喻姝正咬馕饼,险些被饼皮噎住......这么说来,老可敦是背着汗王有了私情?
她问:“吉鲁人都不知道的秘事,卢将军又是如何知晓的?”
魏召南给她递水,拍她的后背,笑道:“慢些。你以为那时卢赛飞乔装进吉鲁,什么也不做么?”
他一说,却觉此话不妥,立马又咽回肚子,不吭声了,只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是了,那日她生死一线,他不愿她再想起。
他留神去瞧喻姝,见她脸色并无异端,而是静静饮水,还问他怎么不说了。
魏召南终于懈一口气。
其实,他夫人并不在意的对不对?心里还是深爱他的。
......
今夜齐堰在都护府操办庆功宴,美酒歌舞,金鼓喧阗。
邻间房门前有守卫轮岗,门窗紧闭。
一个水红半臂纱裙的女使打水进屋,悄悄望了眼床榻间的貌美女子。斜倚着,柔软的手臂有气无力支着床栏,一双满泪桃目直盯藤花纹的地案,悄怆幽邃......
那是她们吉鲁尊贵的公主。
说是和亲,与强夺又有何区别?
女使顿感凄寒恼怒,却只能在水里反复揉搓帕子。水声越来越大,直至公主也听得抬起眼睛,嗓音仍有些哭腔,
“外面的人欺负你了?”
“没有啊。”
女使转头,用吉鲁话问:“公主饿不饿,我去问问外头那群人,能不能亲手给公主煮些东西。他们的东西也吃不惯,这回出来王还让我多带了些香奶饼,怕您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