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道:“前些年的时候,其实我心中不能说没有怨恨的。我受过良好的教育,我在金色大厅都进行过演出,但是回到父母心心念念的祖国,却连份音乐老师的工作都不能做,要用这双手去种地拔草。”
“阿昭,你看看我的手,它还是一双小提琴家的手吗?”
一双纤长的手伸到陈昭面前,早已不复白皙光滑,上面布满了老茧和疤痕,即便又再次经过细心保养,也不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了。
想起两人初初见面的时候,那会儿的赵霁妥妥清冷小仙女一枚,陈昭心中其实非常能够理解。只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说,所以也只能沉默以对。
不过赵霁自己就能想得开,她把手缩回去,举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可是前些日子,妈妈临去之前和我详谈了一番,我才逐渐明白过来。历史潮流浩浩荡荡,绝不以个人意志力为转移,当我们身处时代洪流之中的时候,能做到的便是坚守本心而已。”
陈昭微微一笑,轻声道:“所以,你现在和过去和解了吗?”
“不能说是和解,只是理解罢了。不过也够了,我如今也是五十岁的人了,总揪着过去不放,今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再说了,吃惯了西北的土豆小米,猛一去到国外,那汉堡牛排的我还真的有点吃不惯了。”
陈昭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就回来啊,咱们两家继续做邻居。再过个五六年,我就该退休了,到时候咱们俩结伴去跳广场舞去。”陈昭兴致勃勃的说道,眼睛都开始闪闪发光了,“你是不知道,现在那些老太太们过得可时尚了,那收音机一放,能跳一宿!”
“真的吗?”
赵霁也颇为好奇,她自从回国之后,就一直在疗养院照顾父母。等到两位老人相继离世后,心情又一直低落,还没有来得及发现这个国家的变化。
两人分享了许多近日心得,时而轻言细语,时而拍桌大笑,享受了一个久违欢乐的下午。
陈昭上一世去世虽然也象征性的病了一年,但对于其他人而言,还是十分突然的,因为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呢。而且到处都是兵荒马乱,别说是和好友知己们好好告别,甚至连通讯都不能得到保证,所以她对于离别的感触并不算深刻。
但是这一世,陈昭亲自送走了一位位的朋友、亲人。
送别总是不愉快的,从前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共同努力奋斗的人,转眼间就满头白发,皱纹密布,再过几天,可能就闭眼离去,被深埋地底了。
这样的经历总是叫陈昭觉得疲惫,又十分悲伤。
怪不得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要死去,因为一直活着也是痛苦的,陈昭在心里默念。她不想再继续生活在这个时代了,她想要回去,回到那个灯红酒绿的现代社会去。
或者死去也行,失去所有意识,被深埋在地下,永远沉眠。
怎样都好,就是不想继续这样的轮回重生,落脚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借用一个旁人的身体,去完成一段不知真假的人生。
她觉得厌倦。
谢飞很明显感受到了她心情的变化,只是几番询问观察,也没有得到个真正的答案。
但是陈昭的衰老是肉眼可见的,精气神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磨灭了,从前每天都精精神神的老太太,现在却一天到晚躺在摇椅上晒太阳。东西也吃的很少,非得谢飞做好了饭,又慢慢哄着,才能少少的吃上小半碗粥,别的都不碰。
直到虎子和石头也去世之后,陈昭彻底病了一场,躺在床上几乎失去了意识。
她在梦里头,居然把原主那两世的人生,又重温了一遍。
期间种种艰难险阻,纵然陈昭算得上经历丰富,都险些叫她难以招架。她拼命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可却越发陷进去,怎么都挣脱不得。
在第一场梦里头,她变成了舞女陈昭。
她没有现代的记忆,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就被家里所有的亲人捆绑住,用道德和亲情死死的束缚住她,叫她片刻不得喘息。失去了自由、未来、尊严的陈昭,和她一样被人撵出家门,但是却没有那么好运,能够遇到陈安,也没有其他谋生的技能。
陈昭是被舞厅的老板捡回去的,虽然侥幸也留下了一条命,却欠下来救命之恩,只得拼命挣钱报答对方。
后来,陈家人见她没死,缺钱的时候又找了上来,想要继续压榨她。小陈昭拒绝了几次,但是她孤立无援,对方又派出了陈母哭诉,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迫使陈昭为他们输血赚钱。
这样一重接一重的压迫,终于叫小陈昭喘不过气来,她找了根绳子,吊死在了陈家大门口,以生命做了最后一次抗争。
可惜,陈家人的心肠已经坏透了,他们把陈昭丢在了乱葬岗上,搬了家之后,若无其事的继续过日子。
为陈昭收尸的人,居然是薛辞秋。
因为薛云亭也被男女主使计杀害,尸体丢弃在同一个乱葬岗,就和小陈昭被抛尸的时间差不多。
薛辞秋和嫂子去为薛云亭收尸,见着旁边脸色青白的小陈昭,也顺带买了口棺材,让她也能入土为安了。
紧接着,陈昭又重温了刘大妞的人生。
从生下来,就跟着父母颠沛流离,相继失去父母之后,就在刘家庄里头自己挣扎求生。
去山上采点野果子,去地里挖点野菜,五六岁的孩子,跟着邻居们学种地,草长得比麦苗多出好几倍来,根本收不到什么粮食。
饥一顿饱一顿,靠着乡亲们的一点好心,总算是没有被饿死。
但是离饿死也不算远了,整个人都是皮包骨头的样子,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刘父刘母留下的破衣裳,裹巴裹巴不冻死就行。
就这样过了快两年了,刘叔和桂花婶回家给父母上坟,在刘家村见着了饿的两眼放光的大妞。她那会儿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手里提个小篮子,里头稀稀拉拉装了小半篮子树叶,准备回去煮了吃。
快八岁的孩子,长得还不如别家五岁的娃娃高,头大身子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似乎下一秒就要扑到在地,一睡不醒了。
桂花婶心善,见不得这样的情形,和刘叔商量之后,就把大妞带走,说是给店里找个帮佣。
其实那会儿大妞能做什么呢,重活儿累活儿还是刘叔一家子做,她又瘦又小,左不过是擦擦桌子扫扫地而已。就这样,大妞终于能吃饱穿暖,在这样的乱世里头活下来。
后来全国都解放了,大妞也跟着别人去上了夜校。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比陈昭的速度慢些,但也一步步的拿到了高中的文凭,去上了大学。在那样的时代里头,家里能出个大学生,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刘家人都高兴坏了,凑足了路费,欢欢喜喜的送她入学。
大妞也争气,在学校里头十分刻苦,但是她运气实在不好。
她学的是外语系,教她的老师是唐师母的同事,误入了男女主对赵老师和唐师母的报复之中,也被□□了。那位老师无儿无女,和她关系最好的,就是大妞这个学生,所以大妞毫无疑问的也被波及了。
二十来岁的敏感少女,被人栽赃了各种污名,天天拉出去□□,最后实在承受不了,选择从教学楼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大妞的老师经此一事,觉得是她连累了自己的学生,也跟着自杀了。
而刘叔和桂花婶得知噩耗后,顿时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桂花婶就得了偏瘫,刘叔的身子骨也大不如从前。又正赶上刘家饭馆要公私合营,刘家人心惶惶的同时,还得侍候一对父母,心思根本就不在饭馆上了。
索性就把饭馆交上去,虎子和石头做了里头的员工,倒是借此躲过了一劫。
可是桂花婶后来抑郁过度,没过两年就去世了。
陈昭是在桂花婶离世之后,才苏醒过来的。
猛地睁开眼睛的时候,陈昭还沉浸在梦境里头,恨得牙齿都要咬出血来。
谢飞一直在床边陪护,见她醒过来,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听到陈昭咬牙切齿的说道:“那群畜生,我要宰了他们!”
他一愣,急忙问道:“是谁欺负你了吗?”
陈昭重重地喘了口气,这才回过神来:“没有,做了个噩梦,梦见了一群恶心的人。”
“是我认识的人吗?能说给我听听吗?”
陈昭没有犹豫,把她梦中见到的场景一一道来,末了道:“那本书不是什么好东西,它里头记载的所谓男女主,都是些自私自利的家伙,根本不配!”
谢飞见她激动地浑身发抖,忍不住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让她平静下来:“好了好了,那只是书而已,不是真的,别想了别想了。”
陈昭震声道:“根本不是假的,那就是真的,是原主的人生!我虽然不知道为何会梦到这些,但是太真实了,就和我亲身经历过这些一样,或许那就是前世今生。”
谢飞不是很赞同,但也没有必要在此时反驳她,只是继续安抚:“好好好,是真的,那本书就是坏东西!”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白光闪现,二人再次进入了那个奇妙的封闭空间。
从前一直安安静静的书,此时仿佛生气了一般,在空间里四处乱窜,书页哗啦哗啦翻动着。
陈昭进入这个空间后,整个人似乎都有了活力,一个箭步冲过去,就想把那本书狠揍一顿,先出出气再说。
而见到陈昭来势汹汹,那书像是被吓坏了一样,居然愣住了,结果就被陈昭抓在手上,撕扯打砸的□□了半天。可惜这书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的,能发光会自己动也就算了,居然还无比结实,饶是被这般暴力对待,还是毫发无损,依旧轻薄如锦缎。
陈昭实在气不过,只得一脚把它踩到了脚底,权当是羞辱它了。
谢飞看得目瞪口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陈昭暴打陈家人的时候。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伸出一只脚,帮着陈昭把那本书死死的踩在地下。
而那书此时简直像是要气疯了,疯狂扭动自己的本体,想要从两只恶狠狠的大脚底下逃脱。
陈昭怎么肯放过它,那书越是扭动挣扎,她踩得越是用力得意。
双方简直像是拉锯战,彼此都毫不退让。
再加上还有谢飞这个拉偏架的,二对一,这本素来占据上风的书,此刻终于落入下风,被死死的踩在脚底。
陈昭见此,才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心中郁气消散,脚下的力度也就轻了不少,那书趁机逃了出来,劈头盖脸在两人身上狠狠地打了好几下,随后又是一阵发光,陈昭和谢飞就被踢出了这个空间。
“切,玩不起的鬼东西!”
陈昭躺在病床上,浑身插着关子都没有耽误吐槽。
谢飞倒是无所谓,相反,见着陈昭重新恢复了精神之后,他觉得再挨几下打也是值得的。他慌忙把桌子上的保温饭盒拿过来,趁着陈昭现在心情好,精神头儿也足,劝着陈昭好歹吃了点东西。
可惜,谢飞的心放下的太快了。
等到晚上医生来查房的时候,陈昭再一次昏迷不醒。
谢飞在床边坐了一夜,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陈昭缓缓睁开了眼睛,却只觉得浑身疲惫不堪。
她心中突然有了预感,自己这回是真的要大限将至了。
看着倚靠在床边打盹儿的谢飞,陈昭心中思绪万千,最后汇聚在嘴边,却成了轻笑。
他们相识了两辈子,上辈子是假夫妻,这辈子还是假夫妻。
陈昭知道自己的任性,也明白谢飞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假如还有下辈子的话,她希望自己能和对方成为真正的伴侣,再次携手一生。
想着想着,陈昭觉得自己的意识飘荡起来,又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就在那一刻,床边的心电检测仪,发出了“滴滴滴滴”的刺耳警报声,谢飞陡然惊醒,就见着心电图变成了一根平缓的直线。
“医生!护士!大夫!”
谢飞惊恐的喊叫声,吵醒了整栋楼,却再也无法唤醒陈昭了。
他浑浑噩噩的听着医生的宣判,又跟着组织上的人对接了丧事的流程,亲自看着陈昭入土为安。
棺木合拢,一铲又一铲的泥土落下,黑色的棺木渐渐被掩埋在地底,谢飞再一次和陈昭告别。
等到一切彻底结束之后,谢飞茫然了好几天,才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但是精气神却大不如前了,从前走路虎虎生风的人,如今出行都需要拐棍了,做饭时常忘了咸淡,出门也记不得多加件衣裳。
几次三番闹出问题后,组织上的人终于说服了谢飞,给他配了个警卫员,负责照顾他的日常生活。
即便如此,也没有挡住谢飞的离开。
在陈昭去世五个月后,谢飞也在一天深夜溘然长逝。
只是不知道是福是祸,谢飞又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再一次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看着房间的摆设,应该和他第一世的家庭差不多,属于古板迂腐的守旧家族。房间顶上有灯泡,可是内里的布置却古色古香,架子床,博古架,连窗户都是纸糊的,居然没有换成玻璃。
不过屋里倒是只有他一个人,陈昭躺在床上没有动弹,默默的缓了几分钟,才闭上眼睛,准备接收原主的记忆。
原主也姓谢,叫谢鹏举,是家中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