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去吧,你想去的,那么多美金,去追吧!”
冯长庚冷汗涔涔,他盯了她片刻:“你是疯了,真是疯了!”他匆匆捞起外套,奔下了楼,他跑到楼下后不忘抬头喊,“我把钱追回来给你!”
南北看着他们像野狗那样,追逐美金去了,她大笑不止,觉得非常有趣,太有趣了,她从没看过这样精彩的戏,从没这样操控过人的灵魂。
她像逗猫逗狗一样,把所有人,整个世界都统统撵出去了,中国的,美国的,新的,旧的,好的,坏的,全都跟着风雪去了。
她冲冯长庚喊:“送你了,带着它们回美国吧,继续做你的美国梦去吧!”她甚至跟他道了句“祝你顺利!”
风雪交加,扑簌簌往脸上来,往身上来,南北看着茫茫夜幕,无限广阔,无限自由,她黑色的衣裳跟雪交相辉映,头发也被吹得张牙舞爪,她忽然觉得天地宽了,她要到这宽了的天地中去,得到永恒的自由,永恒的幸福。
她的身体不自觉往外倾斜了,在她没意识到自己想要跳下去时,章望生已经意识到了,他飞奔过去,拦腰抱住了南北。
她挣扎了下,章望生紧紧搂住她,陈娉婷连忙过去把窗户关上了,满眼泪水。
南北好像这会才看清楚是他,她轻轻摸了他的脸:“三哥,我是疯了吗?我是疯子吗?”她说完,先是放声大笑,紧跟着,就恸哭不已,章望生把她搂在胸口,不停抚摸她的头发,“没事了,三哥在这,三哥在这。”他像抱着他的女儿,他的妹妹,他的女人。
第57章
章望生把她脸上泪水擦了,抱到床上,她真是变沉了许多,大人的重量,南北模糊问他:“三哥,你还抱得动我吗?”
他扭过头,嘴唇贴了贴她的额发,那是个安抚的意思。
雪下得非常大,屋子里喧嚣躁动的一切变作寂静,章望生跟陈娉婷在客厅里说了很久的话,南北头很疼,她觉得那声音挺小的,恍惚置身石头房里,说话的人是二哥跟嫂子。
第二天,章望生带南北去坐火车,这样冷,人挤来挤去,他一直攥紧她的手,在人群里摩擦着,真是挤啊,怎么就那么多人呢?头发都起了静电,炸毛一样竖在空气里,贴在衣服上。她想过再也不要挤火车的,还是挤了,人都给挤扁了,四面八方好像涌过来千军万马,小孩子鬼哭狼嚎,从窗户那给递上来了。
没有座位,他们在车厢交接处站着,地上坐满人,连下脚空都没有。咳嗽的,抽烟的,大声说话的,环境要多糟糕有多糟糕,有拖家带口在那铺报纸躺着,被人踩了,也就睁开眼看看,继续睡大觉。章望生把她护胸口,南北也不说话,两只眼不停看火车里的人,走几年了,还是这个样子,没什么太大变化。
她想去厕所,一看过道里乌泱泱的人,立刻打消念头,太费劲了。中国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迁徙的,大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习惯了,还会继续习惯。
每到一个站台,都有叫卖特产的,章望生总会问一句吃不吃,她难受,什么也吃不下,章望生只能把水杯拧开叫她喝点热水。
大约是三四个小时的路程,下了车,他们就往章望生的职工大院去了。天气可真坏,太冷了,嘴露外面都要结冰,真是受罪,职工大院里人正在那用铁簸箕装炭火,见他领着个人回来,围巾、帽子、手套搞得严严实实,也看不清个长相,招呼说:“望生回来了?”
章望生笑笑,这人见南北走近了,又问说:“有客啊?”
他点点头,也没解释,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叫南北进去。
屋里冷得跟冰窖呢,真没比外头好多少,南北站定了,四面环视一圈,屋子倒亮堂堂的,很整洁,就是东西很少。章望生叫她坐,他到廊下弄点炭来,得把火生上。
廊下稀里哗啦乱响,章望生好像又跟院里的人说话,没多大会儿,他回来捣鼓炉子。屋里又开始稀里哗啦响,章望生忙得不轻,南北没法坐,坐着更冷,他这里怎么就这样冷呢?她脚趾头都冻掉了。真是奇怪,小时候怎么没觉得?
火终于生上了,章望生说:“慢慢就暖和了。”
南北没说话,还是站着。
屋里放了桶水,冻得怪硬,章望生拿舀子当当当砸冰,砸破了,往烧水壶里舀水,坐在炉子上。章望生给她拿了个小马扎,叫她坐炉子旁边。
“烤烤手,换双鞋吧,鞋估计湿了。”
南北穿上他的棉拖鞋,脚还是木的,她有点饿了,问道:“吃什么啊?”
角落里屯着白菜、萝卜,章望生一个冬天大部分时间吃食堂,闲一点自己也做饭,不过对付对付,简单得很。
“我到菜市场看看,一会儿就回来,你在家烤火。”
章望生戴上围巾,又出门了,他不太来这块儿,但人也认得他,非常热情招呼说:“章同志,今天肉好得很,瞧瞧,瞧瞧这腿子肉!”
他笑笑:“割二斤好的。”
“好嘞!”
章望生拎着肉,见摊贩圆圆的木板上正在切热乎乎的猪头肉,要了一份,还买了刚出锅的烧饼,揣棉袄里带回来。
屋里已经暖融融的了,水壶开了,南北给灌进暖水瓶里,她耳朵开始发热,也脸热,疑心要长冻疮,那可真丑,她小时候皮实没生过这玩意儿,现在不至于吧?她胡思乱想了会冻疮,章望生回来了。
“先吃烧饼垫垫,我这就炒菜。”
他一个人,煮上粥,又是择菜洗菜,又是切肉拍蒜,搞一屋子油烟,呛得南北咳嗽,她心情非常平静,跟大爆炸过的废墟似的,静悄悄的,她自己都不晓得怎么就突然这么沉了下来,那些激荡的,燃烧神经的情绪,一下没了,使人吃惊。
南北过来抱怨:“你怎么不装个油烟机啊?”
章望生在噼里啪啦的翻炒声中问:“你是说排烟机吗?有的有的。”他指了指窗口那带三片叶子的电机说,噪音大得要命,南北说的压根不是这玩意儿,这什么啊。
他烧了半锅大米粥,黏糊糊的,说稀不稀,说稠不稠,人都爱这么烧饭,觉得吃米饭浪费,稀饭又没意思,就搞出这么种吃法。
章望生把小饭桌打开,还特地拿出半包白糖,问她要不要加。
白糖在乡下走亲访友,是贵重东西,篮子里放上两包白糖是很有必要的,章望生见她没有要吃的意思,便又放回去了。
猪头肉腻腻的,看着也没什么食欲,南北说:“这炒的什么?”
章望生道:“土豆肉片,你尝尝。喝酒吗?家里有红酒。”
那东西是章望海拿的,他喝不惯,想着也许她爱喝,起身拿过来,找搪瓷缸倒了半杯。他跟她聊了会大哥,南北挺惊讶的,章望生把搪瓷缸递给她:“喝吧,有点凉,估计不兴加热的。”
南北突然就笑出来,她觉得好笑,就是来到章望生这里发生的林林总总,惹她发笑,她没有嘲笑三哥的意思,就是想笑。
章望生有些羞涩了:“是不是觉得我这里太寒酸?我一个人住,日子比较随意。”
南北便不笑了,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他们一时间也没什么话要说,两人已经很多年没同一个屋檐下这样过了,有些生疏,这样的气氛彼此都察觉得到,章望生跟她说话也就很客气。
本来觉得猪头肉腻,没想到尝了一口,啧,味道真好,她很多年没吃过猪头肉了,真是香,吃得满嘴油乎乎,非常过瘾。南北把那一盘子猪头肉干完了,章望生拢共没吃几口,他在吃饭这种事情上能吃饱就成,不求其他。
南北说:“你怎么不吃啊?”
章望生笑道:“你都吃完了,我怎么吃?”
她问得太晚了,有点不好意思,嘟囔句什么,章望生也没太听清楚,她吃撑了,小时候难得吃撑的年关,她都要唧唧歪歪,一会儿叫章望生给揉揉肚子,一会儿消化了还要吃。
洗漱挺麻烦的,章望生翻出之前给大哥准备的一些没用完的东西,有牙刷、毛巾。南北把自己皮箱打开,说自己有,章望生道:“用新的吧,我买的。”
南北回头看看他,就拿着用了。
章望生把自己睡的那床腾出来,铺上新床单,又把被罩换了,叫她睡那。
“你睡哪儿啊?”
“我睡大哥原先睡的床。”
厕所在外头走廊尽头,她要去,章望生就拿着手电筒陪她一块儿,真他妈冷,裤子一脱,冻腚,这还是省会机关单位的厕所呢,不过好歹不是旱厕了,定时冲水的,这一上冻,又变旱厕了,有打扫卫生的会趁晌午化冻扯水管冲,要是再冷,那就可能几天才能冲上一回。
南北哆哆嗦嗦出来:“又脏又冷。”
章望生说:“这里条件肯定不能跟美国比。”
其实也就隔了一天,昨天就显得很远了,两人都没说什么,南北跟着他,来到这里,陈娉婷也没反对,叫她跟三哥走。
因为怕煤气中毒,屋子密封并不算好,窗户缝那全是凉气,帘子也微微动。章望生要给她暖被窝,等热乎了,她再躺下睡,南北听得有些不自在,她一露出不自在的那种表情,章望生也跟着不自在,觉得自己越界,他怕她冷,小时候她不小心尿了棉裤,他就捧着棉裤,在柴火堆烤。
南北自己睡了,这屋里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面衣柜,还有个书架,再无其他。床头扯着根长长的绳,方便拉灯关灯。
章望生在她屋里放了夜壶,怕她起夜,又交代说要是需要去厕所,一定喊他,反正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半夜她醒了,觉得冷,摸了床头半天想起来这没有床头灯,就摸到那根绳,一拉,灯泡亮了。她正在他衣柜里找点什么盖,听见敲门声,章望生在外头问:
“南北?”
他一直没睡,睡不着,坐被窝里看会书,又起来看炉子可别灭了,正好瞧见南北屋里灯亮起来。
南北瑟瑟给他开门:“你还有没有毯子什么的,我还是冷。”
章望生叫她赶紧进被窝,他来找,翻了翻衣柜,找出条毛巾被,过来给她铺在被子上,她脸很凉,觉得头顶那面墙直放冷气,浸透了脸,人真是既能享泼天的福,也能吃莫大的苦,跟弹簧似的。
她手从被窝里伸出,想拽下被子,要蒙头睡,章望生误会了,他也不晓得怎么想的,脱口而出:“我不走。”他以为她是怕他走了,南北扑闪眼看他,好像懵了下,章望生也看着她,看了那么一会儿,他低下头,吻她的嘴唇。她嘴唇被冻得发冷,含嘴里片刻就热了,章望生心跳很乱,他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又不是春天,大冬天里竟然说动情就动情了,他把她带来,是想陪伴的,希望她心情能好些,可这才第一天,他就想这样了,想跟她接吻,想爱抚她,想再次感受她腿心的颤动,绞得他灵魂出窍。
南北起先没拒绝,他一靠近,她就忍不住张口跟章望生痴缠起来,她死死扣住他肩膀,这下都忘记冷了,可她一直没忘记他的身体。
章望生身上的袄子掉了,也顾不得了,他觉得自己真是到变|态邪恶的地步,竟然想占她便宜,她刚失去敬爱的父亲,跟家人闹翻,他就这么趁虚而入,想要霸占她了,好像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下一次,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他本意不是这样的,突然变了味儿,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丑陋龌龊。
可他对她的爱欲,是无法控制的了,她不在另说,现在就在眼前。两人有过很深的纠缠,对彼此的身体又陌生又熟悉,章望生掀开棉被,把南北按在了怀里,这太虚伪了,他的关怀还不到一天,就迫切求欢,跟一个普通男人没什么两样。
南北被他抚弄得脸鲜红滚烫,她的嘴唇都要肿了,他非常用力,这一切发生太快,她觉得自己很没羞耻心,怎么这样了呢?她失去爸爸,应该特别特别痛苦,茶饭不思,形容憔悴,可她晚上居然吃了那么多,现在又跟一个男人要交合起来,太不道德了,她一向不去想什么道德不道德,可这会儿,真是不应该,她觉得对不起慈爱的爸爸。
她还在挣扎时,章望生已经停了下来,他一脸的羞愧,不晓得是意识到什么,他跟她说对不起,从她身上爬起来。
两人都气喘着,没再说什么,好像都感觉到了一种荒唐。
“我……”章望生脸很热,不晓得该怎么解释,这样不行的,不清不楚,她是姑娘家,跟男人这样,总是她吃亏。
“我一直没想过再找,你要是愿意,”章望生脸都红透了,“你好好考虑考虑,要是愿意跟三哥一块儿过日子,咱们就一块儿过,我是愿意的。”
他说完又后悔了,觉得很唐突,很混乱,人父亲刚过世,是想这事的时候吗?
南北也很混乱,他突然说这个,叫人措手不及,她小时候一直盼着永远跟他一块儿过日子,这希望死太久,冷不丁活过来,她是迷惘的,分不清是梦是真,他对她,跟爹娘拉扯孩子似的,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感情,真是叫人烦躁啊。
她没说话,把被子拉扯到头上,章望生等了会儿,其实也没等什么,就想看着她。
早上还是冷,章望生到外头买了油条豆浆,喊她吃饭,两人都没说昨晚的事,光吃饭。
章望生说:“我一会儿去单位,你要是不怕冷,出来逛逛,很多年没来过了。”
他把钱还有公交的月票放到桌角,叫她拿着。南北低声说了句:“你才几个工资啊,我花钱很厉害的。”
章望生笑了笑,他跟她一起出的门,顶头碰上同事,人家自然要打招呼,顺嘴问一句:“亲戚吗?”
南北看了看他,章望生说:“我家属。”
第58章
大院里的人,从没见过章望生的家属,他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旁人给介绍光是笑,讲一句“以后再说吧”,三十几的大男人了,难免叫人浮想联翩,后来晓得他娶过媳妇,孩子死了,又把章望生想成个旧情难忘的痴情男人。这下好了,一下找着个又年轻又时髦的姑娘,章望生有两把刷子。
南北听这话也很意外,这算什么呢?就这么容易的吗?那这些年受的罪,可就太荒谬了,她心里并不高兴,也不悲伤,她觉得特别累,跟人吵架累,坐火车累,反正就是从里到外都全部疲倦着。她这十年,太忙了,忙着求学,忙着谈恋爱,忙着跟人学赚钱,这会儿什么都不想做了。
院子里的鸡,出来溜达了,芦花鸡,特别漂亮,特别神气,欢天喜地出来啄食。南北没去大街上从廊下抓了把玉米粒,站在那喂鸡,跑来两个小孩,问她是谁,说没见过。南北跟她们随便聊了会儿,其中一个,掏出巧克力,跟伙伴炫耀:“美国货,我大伯寄来的!”
另一个眼巴巴希望人家能赏一口,又不好意思说,一会儿要看包装纸,一会儿使劲问好不好吃。等人家真要给,却又说不吃,跑回了家。小孩子的骨气,就是这样的,明明心里想极了,偏偏临到头,再放弃掉。
南北见小孩跑回家,一个妇女走出来,她赶紧回屋,心道我可不要听人问东问西。她在美国,人是很注意隐私的,她都能猜出这妇女见她要问什么,没完没了,热乎得叫人烦。
章望生书架上有很多书,也很杂,有小说类的,经济类的,历史类的,还有一些专业著作,书桌上放着日记本。南北拿来看,他保留着记录天气的习惯,还写了学习心得,当然,也有些个人情感的记录,那就是忧心农村农业问题,他好像很愁,厚厚一大本,没一个字跟她有关系。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南北把日记本丢开,坐了会儿,又给扔地上狠狠踩了两脚,踩完后,她觉得自己挺幼稚,非常小心眼儿,便捡起来还给放好。
抽屉里有个小瓶子,装着些纽扣,是章望生平时修补衣裳用的,他什么都会,在大院里,给人修个水管,换个灯,有老两口退休在这住着,什么都爱找他。
她看到一对头绫子,粉色的,满大街小女孩戴的这种,非常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