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到了主画舫,陈桉走出舫间,“如何?”
陈玉良满脸扭曲,“说出来您可能不信,那是个水鬼!他说他会这道题,却不回答,直接就跳下河往这边游来了!也许本身是个无赖吧!…真是,本也要邀他上船的,何必撒谎呢!他不像会答题的样子,非说自己看出了好几招!”
陈桉狐疑,别开她的身子,将视线落至舫下水中,忍不住蹲身前探。围着画舫一圈的河面都浮着被阻隔流散的莲灯,此刻火光抖一抖,也在她的眸中跳动,原是底下的水浪被掀起了。
下一刻,一道黑影浮起,逐渐晰阔成青色,稍一顿,猛然窜出水面,仰头呼气,“没有找……”睁开眸陡然与陈桉的视线对上,声音顿落,彼此都吓了一跳。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嗓音一涩,慢吞吞地问出:“观音…菩萨么?……难道我游死了?”
“嗯?”陈桉偏头拧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着装,了然一笑,再抬眸看他,木簪绾不住湿发,大片垂落,沾水的面庞被华灯映亮,几缕青丝贴在温柔清俊的脸上,她挑眉探身凑近,轻声问,“我是观音,那你是河神吗?”
“啊?”男子一愣,瞬间面红耳赤,喉结一滑,他不知如何应对,便又迅速潜入水下,遮掩羞涩。
“诶?”陈桉以为他走了,正待要喊,几个气泡咕噜咕噜成串儿地从水下冒出,紧接着,这人又猛地浮出水面,剧烈咳嗽起来,猩红的眼睛瞧着怪可怜的,她忍不住打趣道,“怎么会有河神呛水呀?”
“因、因为……”他低着头不敢看她,哑声回道,“心神恍惚,误以为亵渎仙子,自觉罪该万死。”
陈桉垂眸,脸微微发烫,两相沉默,她先敛起神思,仿若参透一切,“嘁,诡计多端!”遂又无奈地伸出手拉他,“你就别乱找不存在的东西啦!实在真有要找的,我让小厮帮你找不行吗?先上来吧!”
他抬眸匆匆一瞥,便收回眸往下一坠,将半张脸都隐藏在水面之下,隐约可从耳梢看出深红,陡他一开口,水面扑咕着泡泡,“我自己上得来……不劳姑娘了。”
陈桉直接把他从水里捞起,“啰啰嗦嗦的!再推诿饭菜都凉了!”
她皓腕雪白,隐约可见施劲而偾起的筋脉,有力道的美感。被这样单手捞起,他瞪大双眼震惊之余,满是钦佩,“姑娘!姑娘你……!可是金刚罗汉转世?”
“我既不是观音,也不是罗汉!更不是谁的转世!我叫陈桉,陈桉就是陈桉!”她拔出桌上的刀,“但谁要是触怒了我,我倒可以让这个人转世!…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他有些犹豫,纠结了一番后露出难色,抬眸看了陈桉一眼,他拱手施礼,缓缓道,“在下姓余。”
第55章 麟南歌(三)
忸怩至此!陈玉良立旁, 看得气不打一处来,“问你叫什么,没问你姓什么!大丈夫连个名字都说不出口吗?”
陈桉亦挑眉点点头附和她的话, 但见余公子依旧不肯说,欲言又止后决定拱手告辞,她便抬手拦了拦,“夜间风凉,你身形如此单薄,风吹了湿气会着凉的!换身衣物再走吧!”转身示意小厮上菜, 再回眸见他脑袋上还挂着满头水草与荇菜,她忍不住笑, “余公子是这的渔夫吗?水性不错呢!”
余公子略有些窘迫,用指尖挠了挠侧颊, 侧眸回道, “不是,在下自鄞江而来,只是途经此处。鄞江城江阔河多, 人人识水……”他话音未落, 陈桉递上了一方手帕,几乎是凑到他鼻尖, 一股香气幽浮, 沁入心间, 他红着脸惶恐地退了一步,“啊!…失礼了!”
没想到他的反应那么大, 陈桉也吓一跳, 耳梢晕红,她伸出的手缩了缩。不对呀!她忸怩什么!旋即又猛地把手绢塞到他怀里, “舫内有隔间,屏风上搭着干净的衣物,你快去打整一番吧!”
不等他推拒,陈玉良已经看出他又要“失礼啊多谢啊”的了,给旁边小厮使了个眼色,在他开口前硬是把人拉走了。
稍候了片刻,陈桉正喝茶,抬眸见他出来,一口茶喷了,抚掌大笑,“你也太过纤弱了!我以为你穿我的衣物,好歹胸背会有些遮掩不住,没想到除了手脚处短些,尺寸这么合适!”
青衣碧裙,红绡披帛,除去荇菜水草,黑斑脏污,细皮嫩肉的小白脸昭然而显,配上余公子满脸娇红的羞恼模样,活像是刚被陈桉调戏过的良家小少爷,他抬手展了展披帛,低头转身,无意间裙摆摇曳,陈桉笑得更大声,他顿足,嗫嚅问,“陈姑娘在戏耍在下么?!”
“没啊!你想也知道!我的画舫怎么可能备有男人的衣物嘛!”陈桉咬着牙强忍笑意,跟他解释,“我怕你着凉!自信一点…多好看!怎么啦?余公子你对我的衣裙有什么意见吗?”
余公子一噎,“无。”他周身都萦绕着陈桉身上熏的荔香,与其说是有什么意见,不如说是,“实在是太难为情了。”他说着,抬眸怯怯看了眼陈桉,霎时又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咬唇,“陈姑娘不介意自己的衣裙被我这样臭烘烘的大男人穿去么?”
“不介意啊!”陈桉站起身,绕着他转了一圈,又俯身,假意嗅他胸前脊后,惹得他的整颗脑袋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得发起光,她才站直身,“你,很香!”摆摆手送他,“一会用完吃食,穿走吧!看你收拾整齐了反倒像是哪个落魄贵族,不知为何路过麟南,总之不容易,有我这件衣裙和那方手绢,谁若是欺负你,亮出我的名号!…我陈桉罩你!”
如此,才回眸看他,一挑眉,笑意昂扬。他愣愣地,捂着揣进怀中、靠近心口的那方手绢,好半晌找回语言,“罩我?”
见他用这样清澈无辜的眼神盯着自己,陈桉想起幼时养的那群小猪仔,每次跟它们滚完泥巴,它们也这样望着她,等她下次再来。她不笑了,有点不自在地上下打量他一番,又收回眸,再抬眸,还在看?便红了脸又收回眸,再迅速抬眸瞥一眼,怎么还在看她?!生出一股羞恼之意,她上前一步推了他一下,“登徒子!看什么看?!”
谁知他这么不经推,一下就倒在地上,大声呼痛,太窝囊了吧!她下手多轻啊!吓得陈桉又扑过去扶他,“对不起对不起,没事吧?没事吧,啊?”手粘住的地方有黏糊糊的湿意,她一愣,翻手一看,掌心一片血渍,她顿时倒吸一口气,找到源头,“你的肩膀受伤了?!就这么草草包扎?”
一整夜羞窘,唯有此刻,余公子露出肃然的神情,垂首的一瞬间,半张脸掩藏在阴影中,连声音都浑似变了一个人,“无碍。”一顿,似又自觉过于严肃,抿了抿唇宽慰她,“吓到你了吧?不是很严重的伤……哎!”
裂帛声起,陈桉已将他肩膀上靠内的纱衣撕开,陈玉良上前一探,与她对视确定了一番,“小姐,十字倒钩剑的伤痕!”原本叱他忸怩的陈玉良看着他,肃然起敬。
“花家那群人追杀你啊?!你怎么活下来的?”陈桉看他的眼神就有了几分怜爱,一把将他打横抱起,在他震惊的眼神中,将其放在圈椅上,“好汉!边吃边说!”旋即把自己最喜欢的热菜都推到他的面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不用客气!
余公子也想不到她俩会认识这个剑痕,会知道花家,一时也不知二人是何方神圣,顾虑间,只得低头风卷残云般吃饭,猜测二人这般同仇敌忾的模样是为何。
尚在思索,陈桉反倒直言挑明,“你知道以锻兵为世代宿命的陈家吗?我的陈,就是锻兵陈家的陈!”见他眸光微亮,她拍着胸自豪地道,“不论是前朝,还是今朝,意图拉拢我们的大人物不计其数!但陈家祖上从不参战争党,无论谁来,奉上金银财宝也好,许诺封侯拜相也罢!陈家人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但是么,人一旦揣着宝藏久了,就总有想出头的时候,于是,技艺一代代传下来,陈家内里也集结了一批与祖上意愿相违背的人……”
“男儿想要建功立业,或是想要金银珠宝,陈家都不会唾弃,只是与祖上的宗旨不同些,不能再待在陈家,于是,我爹最初执家时,就把这批人分出去了,每人给了分户银,让他们自立门户。”一顿,她笑问,“我阿爹人很好吧?他虽然是个倔老头儿,但大事上从不会亏待谁。”
说着,她又神色急转,拍桌一怒,吓得余公子碗筷险些没抱稳,但见她这个趋势,是要把话题绕回来,“可没想到那群狼心狗肺的人,一分出去就无法无天了!有些人打着陈家的名义勾结官僚,强抢民女、欺压百姓,尽行不轨之事!也有些人端起陈家的饭说香,踏出陈家的门槛就骂娘,拿着祖上的技艺来反陈家,美其名曰一山不容二虎!最可气的是,还有些人集结草寇,拥兵自立,被前朝清剿数回,害得陈家也被牵连!”
“没办法,阿爹只能派人将他们赶到后边那片花山上,由陈家亲自镇守这群虾兵蟹将!多年针锋相对,积怨颇深,好在陈家业大,也镇得住!后来如今的皇帝带人反了前朝,改朝换代,许多因故中立的流民都来到了麟南,藏在花山,莫名成了那些人与外界连通的桥梁,得知外头换了新天地,他们又不安分起来,想带着陈家的锻兵技艺臣服新帝!但他们锻兵技艺荒废已久,且心思不专,空有技艺,没有能力,加上陈家珠玉在前,人家新帝压根看不上他们!”
“恼羞成怒之后,他们就彻底走上邪门歪道!净锻造一些酷兵冷刃,譬如在刀剑上布倒刺,弩箭尖上铸倒钩,搞着搞着还真给他们弄出些名堂,收留了一堆刺客杀手,专做些下作勾当。阿爹几次想上山清剿,又怜惜山中许多避世流民,和许多不愿相信先朝已亡的孤苦老人、弱小妻儿,只能作罢!”
“这事儿在麟南也不算什么秘密了,只是大家都敬佩陈家,信任陈家会做好麟南的护身符,所以都不去提这事。”陈桉看着他,“你被他们追杀,是得罪了他们当家的?还是有人花钱买你的命啊?据我所知,一般追杀,倒也用不着十字倒钩剑!你是他们头号追缉对象!你还能活着!还能就这么张扬地走在麟南街上…还敢大剌剌地来参加本姑娘的相亲宴!你多了不起啊!”
她说的空隙,余公子已用完一碗饭,放下筷子,感谢她的招待,却不打算把自己的消息和她共通,“在下还有要事,恐怕无法与陈姑娘陈情了,在麟南稍流连几日,便要离去。”
英雄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陈桉也不留他,端起酒盏敬了他一杯,“余好汉要做的肯定是大事!一路平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穿着…呃,带着我的衣裙手绢来陈家找我!”
余公子面色一赧,垂眸抿唇露出浅笑,抬眸看向她,轻声道,“就叫这个名字吧,余好汉。但愿在下所做之事,对得起姑娘这番美赞。”他犹豫片刻,端起桌上一直没碰过的酒盏……以他的身份和要做的事来说,出门在外,多提防警醒要紧,可眼前的人赤诚如斯,左右都中了“美人计”吃过她摆的饭了,也不差这杯酒,遂回敬她,举头一饮而尽。
“好酒量!”饶是阿爹也没这么耿直畅快地将她爱喝的白霜一盏饮尽过,陈桉笑着抚掌,下一刻敛起笑意,“呃…哎?!”
“砰”的一声,人直挺挺倒了下去,栽倒在桌上。
快得令人咋舌,陈玉良与她一样还深陷在对他身份的好奇和酒量的敬佩中,谁都没反应过来。
她俩面面相觑,又将视线拉至他的后脑勺,哄然大笑。
笑过之后,陈桉偏着头,一眼不转地盯着他,“余好汉么……”悠然一笑,“小良,把咱家大夫找来。”
第56章 麟南歌(四)
相亲宴结束了余好汉也不见醒转, 大夫趁他熟睡时,对他的身体各部位逐一进行检查,发现大小剑伤约有七八处, 幸而避开了要害,且并未穿刺而过,多为划伤。不得不说,有时候会逃命,比会正面迎敌更重要。且隐约可看出,他的伤口都曾洗过毒, 虽然手法很粗糙,导致伤口被崩烂, 愈合得也丑陋,不过都洗得非常干净。
这样能活下来, 要么身体素质极强, 要么关于人的身体知识足够丰富。很显然他是后者,他很了解自己的身体。大夫重新为他清理了一番,上药包扎好, 仍不见他醒来。陈桉只好将他带回陈家, 安排在客房。
次日,陈雄从炼铁坊赶回家, 听闻她在相亲宴上捡了个男人回来, 这还了得?饭也不吃, 提着刀就去找人!还没跨进院门,手下来报, 那人清晨醒来就不辞而别, 只留了字条感谢小姐厚待。陈雄转道去找陈桉。
“跑了?!”陈雄端着架子,“好不容易招一个婿!什么窝囊人, 面也不敢与我见!直接就跑了?!”
陈桉翻了个白眼,把来龙去脉同他讲了一遍。
“这么说,他是怕连累陈家,才一大早离开的。”
旋即都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陈桉问他,“阿爹,你说那是什么样的身份,才让人追杀至此?也不知是花家从老巢派人追杀一个鄞江人,一路逼他来到了麟南,还是他不管到哪里,都有人要买凶杀他,此番来到麟南,恰好轮到花家出手?”
陈雄也颇为凝重,想起一桩事,“这段时间,我们的人确实感觉到花家活跃得异常,他们想将花家发展成无孔不入的暗夜组织,想更加壮大,想压我们一头,想不再被我们束缚镇压,他们就必须得到权贵的支持,所以近月来,他们多在为权贵做事。你说那位余公子看着像落魄贵族,那就说得通了。他或许正陷入被家族仇敌追杀的境地。”
陈桉和陈玉良对视一眼,稍一沉吟,前者摇头道,“无论是否为权贵,就算只是个小官或者富户,一时被仇家追杀,也不至于从头到尾都只有自己应付这一切吧!他的伤势瞧着结有半月了,怎么也没个家里人找过他,任他在外头流浪呢?”
陈雄颔首,“有道理…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卷入的是家族内部的争斗,背弃家族潜逃在外,自然也就无人帮衬了。”说到这,他兀自一笑,随口道,“许是个独路英雄,要走自己的大道吧。”
独路英雄?自己的道么?陈桉碎碎念着,沉思片刻,忽然眸光微亮,“他很瘦弱,瞧着还有点窝囊,碰个手指头尖尖儿都要脸红半晌,但他要走自己的道?”
陈雄当即摆摆手,“这有何稀奇?世上总要有这样的人才行吧!你也不必夸他,再过两月,你不也要正式在封授宴上成为咱们陈家的少家主了么?从此以后,镇压花山,保护陈家,守护麟南,就是你应当的职责,就是你的道了!这也是你自小的梦想啊!”
话落渐落,陈桉满怀憧憬的一双瞳眸逐渐清晰起来,映出了后来的事。她再得到余好汉的消息,是陈家的封授宴结束当晚,有人化名为“河神”给她送了两件贺礼,祝贺她成为陈家主,据说她并不是陈家第一位文武双全的女家主,但她是百年来武学天赋最高,也是最年轻的女家主,封授宴时方过了十九岁的生辰,河神也为她感到高兴,所以哪怕山高路远,也赶来送礼。
当她听到消息想去传人进来时,他已经走了,留下一句“各自辉煌,有缘再见。”
留下的贺礼用了两只机关匣封存。
“什么玩意儿这么难解?!这到底是送贺礼,还是送糟心?!就显摆他会机关术呗?”陈玉良陪着自家小姐研究了大半个月,受尽折磨,原本比她还要暴躁的陈桉真像是被观音附体,竟有这般耐心,不恼不闹认认真真解至如今,也不说找个专人来帮忙,非要自己钻研。那你自己钻研自己钻呗,拉她干啥?陈玉良耐心告罄,拔出刀来,“小姐,直接砍了吧!”
“不行!”陈桉将两只匣子死抱在怀中扭身避开她的刀,拧眉道,“小良!你要是敢砍下去,我就罚你一个月不许吃我的小厨房做出的饭菜!让你吃我阿爹厨房里的!你掂量吧!”
那可不行,整个麟南,小姐的厨娘是顶尖,放眼天下也没几个比得过,她的嘴巴早就被养刁了,宁愿再陪着解个大半月,也不肯吃别院的厨饭。
败下阵来,她老老实实地扒拉两下裙子,往陈桉的小榻上一趴,伸直身体,蔫儿了吧唧地长叹:“哎……哟……”她恨河神,她恨爱情,没事儿送什么礼啊,还搞神秘那一套,你们熟吗?!
于是又过了半月。果然,人的潜力全都是能被逼出来的,陈桉和陈玉良差不多已经凭借着自学,入门三流的机关术了。将其解开的那一刹,终于晓得,余好汉赠她的机关匣,所用的不过是最低级的机关。罢了罢了,人各有所长嘛,陈桉心力交瘁,揉了揉鼻梁,长呼一口气。来看看送了什么吧!
第一个匣子方方正正,解机关时便隐约能闻到荔枝香,此刻打开,荔香扑鼻而来。陈玉良晓得,荔枝香,是陈桉惯爱熏在衣物上的香气,看在这人挺有心的份上,便饶恕了他用机关匣折磨的恶趣味吧!她探着脖子看了眼里面的东西,也忍不住哗然惊叹,“…好华美的衣裙!”
首映入眼帘的是一件朱红色缂丝蝶围海棠花景裙,手臂、腰肢纤细处以银红软烟罗覆一层轻烟薄雾,衣襟与腰带上有织金云水纹,银白的璎珞玉坠珠链子,自两侧腰间,勾连衣袖,可以想象,穿着后,颔缩时隐约可听见叮铃作响,展臂时又如白鹤落羽,新奇惊艳。
“所谓‘一寸缂丝一寸金’,他落魄成那样了,哪来的银子啊?”陈玉良叹道。
陈桉摇头,抿唇一笑。
巴掌大的素笺飞落,陈桉眼疾手快接住了,翻开一看,上面只写着三字:赠家主。
然则,她再垂眸,又见藏在这件衣裙下,匣底还有一件华裙,虽是素白,却通用了珠光绡的上等料子,在灯火的照耀下,折射出五彩华光。
夹在衣裙中另有三字:赠观音。
红色赠家主,白色赠观音。陈桉稍一回忆,便想起那夜自己更换白衣之前,正好穿着红衣,刚从小摊那处打抱不平完,赶至河岸。他真的没见到她穿红衣吗?他真的是后来路过吗?他真的不是在小摊处,便已见过她了吗?
不自觉浮上些了然的笑意,她打开第二方匣。
匣盒较之方才的小了许多,刚好落在掌心的大小。轻轻翻开盖子,她心念一动,一只雕刻精致的黑玉扳指上血红的宝石透得扎眼,细看黑玉上的雕画,如此精小之物,竟刻着盘飞的鹰隼跟随,戴着斗笠的侠女旋身舞举双刀的画面。那颗红宝石正好被镶嵌在了女子双刀戳中的位置,而红宝石上本来的一道深红游丝,就像被刀劈开的裂缝蔓延开一般,将画与宝石连贯起来。“双刀撼石”,是祝她一展宏图,万事皆成。
依旧用素笺附上三字:赠豪侠。
既然真心诚意来送,又送的如此厚礼,为何一面都不敢见呢?他的处境当真险要到了这般地步,连见一面都怕牵连她吗?
陈玉良看出她心中所忧,“不如明日奴婢去打听一番,鄞江城那头的权贵富户哪家姓余,发生了何事?”
啧,陈桉摇头,要是她正大光明用陈家的人脉去打听鄞江权贵家族内斗的事情,怕会上升牵连到陈家,若被有心人拿住把柄,四处说不愿臣服帝王家的的陈家,要去帮哪个权贵,届时会很麻烦。
她招了招手,示意陈玉良附耳听,“这事儿不方便抬明面来,也不方便为了咱们一时好奇借用陈家的势力,更不方便让陈家陷入与权贵沾边的话道里。这样,你乔装改扮一番,偷偷去花家打听吧。虽然他们做些阴暗的勾当,但不得不说,近几年在天下织连出的情报网还是挺好用的。况且余公子被追杀本也和花家有关,你去一趟,打探打探到底什么情况,机灵些,小心些,千万别让人晓得你是陈家人……我怕你回不来,还得我拿刀口去赎你。”
陈玉良颔首一笑,即刻去办了。
彼时过了半夜,烛火烧透了芯子,陈桉才等到她回来,闻到了血的味道,她迎出去就见陈玉良半身的血。陈玉良面露惊恐,却摆摆手示意血不是她的,旋即猛灌了一大口水,“小姐,神了!“又喝了一大口,喘气抚平心绪,才握紧陈桉的手,急道,“奴婢在花家遇到了余公子!原来他一直不曾离开过麟南!他、他、他……!”
陈桉快急死了,这感觉不亚于听评书时说书的非要按章回分字段,她又给陈玉良倒了一杯茶,“既然遇见了,那他现在人呢?到底发生何事?快说快说!”
陈玉良瞬间流出两行灼泪,“奴婢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被关在一处地牢受刑,浑身鲜血淋漓,但有一点奇怪的是,那些人唯独不让他的脸受伤……总之,领头的人想让他交出什么东西,一直施刑折磨,却并不将其置于死地!奴婢想救他,便打晕了看押的人!可他不跟奴婢走!看见奴婢,只问奴婢你是否收到礼、可还欢喜云云!明明奴婢都把那些孽障清扫干净了,他就是不离开!问他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需不需要奴婢帮忙转交出去,他、他就笑了!说、说……”
“说什么?!”
“他说不必了!东西已经不在他手里了!他说,今夜,所有人都会请他回到鄞江,他不会死的。”陈玉良皱眉,“奴婢也不懂什么意思,怕再拖下去新一波看守的人赶来了,便先逃了。走之前他问起小姐你——”
“我?”
“对,他问起你,那日画舫相亲会上,他晕过去了,不知道你可有遇到…想嫁的夫婿?”
说至此处,良阿嬷涣散的目光重新聚集,热泪盈盈,并不坠下,稍呼吸一口气,便将神色恢复如常。其实说至一半时,阿娘已沉沉睡去,阿爹也早就抱着阿娘回房休息了。
良阿嬷像是独讲给余娴一人听的,字句间,坦露血肉与人情,她希望这些流露出的东西,可以让她在窥见秘密时,对她的爹娘少一些猜忌。
余娴听得入迷,一时难以抽出神,还靠在萧蔚的肩膀上发愣。
“好了。”良阿嬷起身,掸了掸裙上灰烬,抬头看向余娴,别有深意地说,“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