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二十年了。”照微远望长叹,忽而又一笑,“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正是该风水一转的时候,只是眼下尚缺一个契机。”
祁令瞻安慰她道:“不急,只在这三五年,时间久一些,咱们也能多做些准备。”
然而他的愿望不及照微的直觉来得更准。
只在校场演武一个月后,照微二十四岁的生辰刚过,西州传来紧急军情,北金突然调动军队,正在暗中改变燕云十六州十几年未变过的军队部署。
这消息是杜思逐派亲信传回来的,信上还加盖了容郁青的私印,可见这个消息也得到了容郁青的确认。
照微将信拿给祁令瞻看,与他一起琢磨这背后的关窍。
照微说:“往燕云十六州调兵,重点防守涿、幽、蓟三州,有两种可能,一是北金察觉到了咱们的动作,准备提前开战,再吞下沧州、定州;二是他们国内出了什么岔子,因此十分心虚,怕咱们此时出兵攻打,调兵入燕云,是防守也是震慑。”
祁令瞻将密信反复看了两遍,说道:“我猜是后者,可能是天弥可汗病逝,北金内政不稳。咱们再耐心等两天,我安插在北金的探子也该有消息传回来了。”
这两天时间并非枯等,照微连夜召杜挥塵、杜飞霜父女入宫,一同商定对策。杜挥塵的观点保守,建议北金皇室宣布天弥可汗死讯后再率兵北上压境,杜飞霜的想法与他恰恰相反。
她说:“完颜准之所以藏着掖着,是笃定了咱们不知情,这正是北金最松懈的时候,叫我说,就应该出其不意,趁其不备,冲上去刺他一刀。”
“且不说突袭能不能成功,刺北金一刀,然后呢?”杜挥塵听了直摇头,“咱们得不到好处,反而会惹怒北金,撕毁合约,若是仓促打起来,天弥可汗余威犹在,咱们未必能占得上风。”
杜飞霜反驳道:“若是连敌人内政不稳时都不敢出手,待他们准备充分,我军何时能再提起勇气?父亲,我知道你歇了二十多年,突然告诉你要开战你有些接受不了,但是再歇下去,只怕连最后的意气也没了!”
被自家闺女暗讽胆怯,杜挥塵气得胡子都竖了起来,“放肆!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跟你父亲说话!”
“咱们如今不是父女,是同侪,我是奉诏前来议事的!”
“你……”
照微的目光从边防图上抬起,抬高声音喝止他们:“都别吵了。”
杜家父女忙噤声,各向后退了一步。
照微轻笑道:“都说上阵父子兵,杜将军,飞霜虽是女儿家,她的能力却不输你那几个亲儿子,你瞧不上她,她也不服气你,你们这个样子,叫本宫如何放心把北境交给你们。”
杜飞霜小声告罪道:“臣知错。”
“观念相左算不上什么错,本宫有个安排,倒是很合适你们。”
杜家父女面面相觑,照微却看向沉默不言的祁令瞻,“兄长可猜得到?”
祁令瞻缓声说道:“燕云十六州如今归属北金,与西州相连,杜思逐在西州一片修建了几年塘坝,已经卓有成效。我猜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想叫杜将军率兵去西州一线,以防守为主,做精骑卫的倚仗和接应,而杜姑娘和谢愈率领精卫,直入北金。”
北金地广人稀,除却都城花虞城等几座重要城池外,其余多是游牧的聚落,若是熟悉北金人的迁移规律,规划得当,趁着北金调兵往燕云十六城来,说不定真能一击冲到花虞城去。
照微点头说道:“若是天弥可汗在世,北金团结一心,他又是征战出身,我断不敢叫飞霜去以卵击石。但是眼下的花虞城很可能只有一个不通武事的完颜准,以及不服气他,想要取而代之的北金老将。飞霜,天时地利人和,你可敢将兵深入吗?”
听她这一通分析,杜飞霜恨不能现在就牵马北上,生怕错失了这好机会。她抱拳屈膝而跪,声音清朗:“臣敢!愿生死以赴,必不辱命!”
祁令瞻对杜飞霜补充道:“我们的目标并非消灭北金,而是夺回燕云十六城,北金人有血性,入城之后,切忌滥杀滥抢,届时可根据形势,选上中下三策。”
杜飞霜一礼:“请丞相赐教。”
“若攻城顺利,花虞城内不堪一击,选上策,生擒北金皇室完颜准等人后马上撤回西州,请杜将军接应你入城。有了北金皇室在手,平康之盟可废。”
“若完颜准在你攻城前就逃了出去,你入花虞城后,放火将北金皇宫烧毁,同时派人四处传播流言,说大周百万精兵在后,不日就要踏平北金。记住,烧完就撤,不要逗留,以免被援军截下。”
“形势未必如我们想象中这样乐观,若攻城艰难,则选下策,以滋扰为要,放出风声说大周已与北面辽族部落达成合作,准备夹击北金。”
杜飞霜看向照微,见她点头,似是早已知晓,故应道:“臣明白了。”
照微则转向杜挥塵道:“届时还望杜将军能全力接应,你们的观点再怎么不合,也是一家人,飞霜若能立功,光耀的是杜家的门楣。”
杜挥塵跪地应道:“臣必不负太后娘娘厚望!”
暂作安排后,翌日傍晚,祁令瞻安插在北金的探子就传回了消息,说是北金皇宫各处宫门戒严,取消了当日朝会,从前属完颜鸿一党的大臣府邸周围增加了许多探子,看其行止,像是完颜准的手下。
“完颜准还没准备好,是在防备从前的三王子党趁乱造反,那天弥可汗大概真是死了。当然,也可能是故布迷魂阵给咱们看。”照微看罢沉思,问祁令瞻:“哥哥心中可有猜测?”
在与北金的战事上,祁令瞻的立场比照微要冷静,但此刻他的态度却十分明确:“天机有险,万全则失,若是错过这一战,不知又要等十几二十年。就按原计划开打,边走边探,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
两人一拍即合,照微当即下旨,颁虎符给杜挥塵点兵,叫他三日后以巡边的名义率京西、荆湖二十万驻军前往西州。
杜飞霜与谢愈率领的精骑卫十分隐秘,此前从未亮刃,北金未必知晓这六千人的存在,照微下令叫二人择了一条与杜挥塵不同的路悄悄北上,白天休息,漏夜行军,趁北金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杜挥塵一边,暗中迫近北金。
又召来薛序邻,同他商议粮草的事。
“本宫怕朝中有北金人的探子,杜挥塵那二十万大军藏不住,粮草可以走兵部,但六千精骑卫的行踪不能暴露,这额外的四百万斤粮草辎重,需要薛爱卿帮本宫想想办法。”
她面上含笑,声音温柔,每每要他想办法搞钱时,总是待他和蔼亲近,有时比祁令瞻更甚。
而祁令瞻就在一旁冷眼看着,眼神里的寒刃如有实质,刮在薛序邻脸上。
薛序邻两边受气,叹息道:“回娘娘,去年占城稻产粮颇丰,各州官仓私仓粮食都够用,沿途北上分散收购,只需三四个州就能凑齐。只是您上旬刚拿了七十万粮做军中抚恤,眼下三司确实是没有周转的钱,再这样下去,只能暂时克扣给皇亲国戚们的例赏和京官的俸禄……”
照微一拍案道:“好,那就这么干。”
薛序邻苦笑:“臣不敢向他们明言实情,随便找个借口,怕是要被套麻袋打一顿,还请娘娘派几个人送我应卯和下值。”
“本宫记得,丞相手里有几个训练有素的暗卫,可以先借给你用着。”
照微偏头去看祁令瞻,眉眼弯弯地问他:“行不行啊,哥哥?”
祁令瞻似笑非笑道:“薛参知是为娘娘分忧,娘娘自然要体贴一些,臣有什么尽管拿去,何况区区几个暗卫。”
镇定如薛序邻,也被他这含嘲带刺的醋味儿冲得浑身都不得劲,照微却早已习惯了他这三天两头就得翻一回的醋坛子,只当他是应下了。
她对薛序邻说:“几个暗卫算不得什么,薛爱卿将此事办好,本宫另有赏赐。”
薛序邻道:“臣食朝廷俸禄,为娘娘分忧,不求赏赐。”
照微轻轻一笑,缓声道:“倘若此次胜了北金,有机会推翻平康盟约,与北金重拟和约,薛爱卿可愿担此重任?”
闻言,薛序邻蓦然抬眼,目中清亮,压抑着几分受宠若惊的激动。
他的父亲廖云荐因拟就平康盟约,自觉无颜苟活于世,辞官后自尽于老家旧屋之中。
倘若他能重拟和约,替父亲洗雪耻辱……
只是听上一听,想上一想,薛序邻已是心中翻覆不能自已。照微见他许久不言,又含笑问了一遍:“薛爱卿,你可愿意?”
薛序邻撩衣跪地,向她郑重三叩首,声音微微打颤。
“臣……愿意!”
第106章
燕云十六城是北金与大周之间最重要的一条防线, 城池掌握在谁手中,谁就拥有军事上的主动权。
幸而这五六年的时间里,杜思逐埋头在西北, 以开荒垦地为由,沿着十六城以南修建起鳞甲似的塘坝,当地人又称之为“塘埭”。有了这些坑坑洼洼的稻田, 不仅有了充足的军粮,且令北金骑兵不能纵横冲击,足以保证燕云以南大周城池的安全。
杜挥塵到达西州一带后, 见到这广连阡陌的雄伟景象,心中颇为震撼,满意地对杜思逐说道:“收拾得不错, 到时候城墙上再架起弓弩, 直接把北金蛮子射成刺猬!”
虽然得了赞扬, 但杜思逐仍有些闷闷不乐,说道:“娘娘既然请了父亲来西州,我就能腾出手,为何不派我去突袭花虞城?论战略, 论骑术, 怎么也轮不到飞霜一个小姑娘接这么大的担子,娘娘不怕她把事情搞砸吗?”
杜挥塵叹了口气,“为父也觉得不妥,但是太后铁了心要飞霜去, 何况精骑卫是飞霜一手训练出来的,旁人未必比她趁手。”
杜思逐道:“只希望她不要搞砸了才好。”
大周未立以前, 这片土地上大大小小有二十六个国家并存,百里奔袭直击敌方国都的作战方式并不罕见, 成则一鸣惊人,败则被屠戮无归。而今永京与北金国都之间相距千里,光是粮草补给就是个难题,何况掳走北金皇室后,想要平安折返西州更是难上加难。
西州的杜家父子、跋涉在途的精骑卫,以及永京的太后,都在审慎地考虑这个问题。
永京皇宫内,福宁宫西殿中依然灯火通明。祁令瞻在政事堂忙完已是戌时中,时间很晚了,但他踌躇后仍决定到西宫来看一眼,见照微正盯着西州城防图,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上前将灯芯挑亮一些,又将身上的披风解下,落在她衣衫单薄的肩头。
照微正竭力从困倦中打起精神,听见动静,只当是江逾白,并未抬头。
祁令瞻也不打扰她,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她开口道:“逾白,帮我研墨,我要写封信。”
许久后也不见动弹,照微疑惑地转过脸,见祁令瞻正靠在窗边悠闲抱臂,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照微稍愣:“哥哥,你怎么来了,有什么急事么?”
祁令瞻语气淡淡:“我不该来,耽误你红袖添香了是吧?”
照微起身走向他,抓住他的袖子,一头栽进他怀里,哼唧道:“哎呀,头好疼。”
祁令瞻轻声冷笑:“怕是瑞龙脑香熏多了,纵使爱屋及乌也该有个节制,早晚炉烟不停,你不头疼谁头疼。”
“求你别念了……”
“熏着谁调的香,自然心里想着谁,只是他怎么不在屋里侍奉你?瞧瞧你砚台里的墨都干了,真是可怜。”
照微踮起脚来亲他,祁令瞻装模作样地偏过头,很有骨气地躲了两下。
“我累得很,”照微像只没骨头的猫挂在他怀里,“你自己说的今晚议事晚,明天早朝前又要会见兵部堂官,所以不过来了。我傍晚时还为此惆怅了许久呢,这不马上大半夜了,依然想你想到睡不着,你说的话我都牢牢记在心里,所以哪里会猜到是你,这分明是你的错,怎么这也要怪罪我?”
祁令瞻挑眉垂视她:“你这倒打一耙的本事见长。”
从前在家中时拿来哄母亲的油嘴滑舌的功夫如今也用到了他身上,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祁令瞻揽着她的腰向上提起,不再计较方才的琐事,只专心亲吻她。照微虚虚搭在肩上的披风坠地,发出一声闷响,她于意乱情迷之际睁开眼,握住他正解着手衣左手,喘息道:“哥哥,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祁令瞻低哑的声音里含着洞察的意味,“是怕我不同意,所以挑这种时候吗?”
照微眨眨眼,不置可否,只三分无辜七分期盼地盯着他。
祁令瞻认命地叹息一声,松开了她。
照微郑重其事地牵他去茶案边就坐,彩袖殷勤为他洗手煮茶,每一步都有模有样,祁令瞻也不催她,直到她将金澄澄的茶汤捧到面前。
祁令瞻接过品尝,算是吃了她的嘴短,“这下可以说了吗?”
照微手持茶匙轻敲玉盏,娓娓说道:“北金还警惕着咱们,飞霜此去肯定会有暴露踪迹的风险,我想着咱们能不能在边境弄出些动静来,好将北金皇室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叫他们只顾着看远处,忘了灯下黑。”
“如今杜家父子都守在西州,大可以叫他们出兵滋扰,去封信即可,为何要同我商量?”祁令瞻吹了吹盏中热茶,目光审视着她,“除非你还有别的打算。”
照微道:“仅仅是出兵滋扰,我怕反叫北金识破咱们是在声东击西。”
“那你想怎么样,凤驾亲临西州么?”
照微目中蓦然一亮:“你同意啦!”
祁令瞻轻嗤一声,将空盏推到她面前,“我说我不同意,只怕你也当没听见。”
“怎么会,你可是我的好哥哥,大周的丞相,没有你的意见,我哪里敢擅专?”
照微为他续上茶,同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咱们有三十万大军驻守西州一线,本宫去了绝不会有危险,天弥可汗麾下有位乌图将军十分不服气完颜准即位,本宫去会会他,叫完颜准觉得这就是咱们最大的策略,这样演戏才算逼真。”
祁令瞻态度暧昧地“嗯”了一声,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道:“今天太晚了,事关重大,明日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