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没有人说疲惫,一行人目标明确, 并未进城, 而是在远远看到长安那巍峨的城墙后,伫立遥望片刻, 便要转道去那“神女”的“小吃街”。
路上多了其余行人, 宗主长老等人便不能再骑快马,只得驱使马儿小步前进, 以免踩伤路人。
“不愧是长安,天气冷成这样,清晨出行的人还是如此之多。”不用和刀子一般刮在脸上的寒风斗争,长老们也多了说话的兴致,此时便有一人打开了话匣子。
冬天天寒,除非大集,一年中好不容易闲下来的平民百姓一般不会这么早出门,正常来说,刚开城门这段时间出来的人,要么有急事,要么是赶路的旅人或者商户。
“他们与我们同个方向。”一位面容寡淡,眼神沉静的女长老却摇了摇头,表示这种现象并非因为“这里是长安”这么简单。
第一位说话的长老面色凝重几分,四周看看,这才发现同伴此言非虚,周围几个路口,从城里出来的人们却大多和他们同路,显然目的与那位神女有关。
最前方宗主忽而下马,后面众位长老跟着行动,便见宗主向前走走,与前方一闷头走路的人搭起话来。
“老丈、老丈!”宗主脸上露出微笑,等人停下脚步,眼神警惕地看过来时,才友善开口道:“老丈,我们刚从外乡来长安,看大家如此早便出城,与往年似有不同,不知因为何事啊?”
被他叫住的老头闻言迅速打量他一番,见他样貌端方温和,衣衫虽有尘土,料子却是上佳,说话气质文气十足,不像是穷凶极恶之人,眼中警惕便退去三分。
不过他戒心仍在,看看宗主身后长老们,担心他们别有用心,于是开口反问:“天寒地冻,你们看着并非商贾,这时候来长安做甚?”
此时百姓并没有什么“尊重他人隐私”的概念,宗主长老等人养气功夫极佳,加上常年在外,见识过不少人,因此被如此问询也不气恼。
宗主又笑:“家中许久未联系上的亲人来信,说自己的如今在神女那处上工,我们心系亲人,接到信便匆匆赶来了。”
“不知你们亲人唤什么名?”老丈脸色一变,却是追问。
宗主佯装不知他表情变化,仍温和微笑:“唤作‘穆禅’,前些日子发生了点意外失忆了,来寻他的小辈叫春分,年轻人忘性大,竟忘了给家里来信,弄得我们直到现在才知道消息,不知老丈可知道他?”
“是老穆啊!”老丈一听,又是一番上下打量,严厉警惕之色却骤然放下,再看宗主几人时,分明已带了几分面对“自己人”的亲密之色,“原是老穆的亲人找来了!”
直到穆禅本名的人本来就少,知道他失忆的人更少,再加上春分的名字,老丈算是彻底放心了。
“但刚才你说那些话,可别再和其他人说了。”老丈正色,劝导道,“我是店主那常客,又喜爱炒菜,因此与老穆熟识,知晓他的名字和他与春分的关系,但若是旁人听你刚才那样问,怕是要将你们当成骗子,扭去问询一番。”
也不怪长安百姓排外,自从神女开了小吃车培训的口子,关于小吃街的一切便再也瞒不住了。这段时间里,长安百姓不知见到了多少知晓此处有好处、不明白神女威能便想来占便宜之人,其中许多人便是假托自己有亲人在神女那上工。
刚开始这套说辞哄骗了大家,差点生出事端来,好在没闹到神女那便解决了,可也因此叫长安本地人开始团结排外起来。
“再者进了神女地界,可再不要这样叫了,要叫‘店主’的。”老丈接着道。
“谨受教。”宗主拱手感谢,又问,“不知从哪里算是‘神女地界’?”
老丈一笑,指着前方,骄傲之色溢于言表:“看看这路,从有这灰白水泥路之后,便都是神女的地界了!”
宗主与众位长老闻声望去,就见正前方远些的地方,脚下土路戛然而止,侧方插了火把,不少人聚集在一起,虽没到干活时间,但仍能看出那处正在施工修路,而这些人身后,一条白线般的平整道路向远方延伸,几乎看不到尽头。
“那白色的路叫水泥路,”老丈骄傲道,“店主给咱们皇帝陛下的方子,如今也只有长安才有。”
“这路坚硬如石板,不浮土不起灰,哪怕雨雪天走在上头,依旧不会弄脏鞋袜!”老丈一一列举水泥路的好处,分明对水泥路爱极了。
宗主的与众长老却看到了那些拿着工具似乎准备施工、做平民百姓打扮的人们。
“怎么这样的天气,朝廷还要人服徭役?”一长老问道,语气中有肃然不平之意。
秋收之后、冻土之前,这才是正常服徭役的时间,现已入冬,土都冻上了,怎么还让民夫掘土施工?
且不说天寒地冻容易生病,就说已经冻住的土地,也不是能施工情况。若是如紧急时期修水坝等情况还能理解,可现下分明是在给“神女”修路的!
……而这可是长安,大雍都城、皇帝眼下!
老丈听出他们言语中的不平,却并不气恼,更未诉苦,反而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后生莫急,且往前走走,你便知其缘由了。”
一行人加快了脚步,不多时便来到土路与水泥路相接的地方,不少人已经开始自发干活,但现场井然有序,干活的人动作娴熟,显然不是刚开始做这样的工作。
天静宗诸人这时候才注意到一个非常反常的情况——这里所有人都穿着单衣!
不论干起活来再怎么热,现在仍有寒风刮骨,这些百姓又无内力护体,为什么都穿着单衣?
若说是他人强行要求,或是百姓穷苦不舍得干活时糟蹋好衣服,可看他们脸上,分明没有瑟缩寒冷之意,甚至满是笑容,在这冻人的冬日仍充满朝气,哪能看出一点受到强迫的样子?
宗主与几位长老眸光闪动,都想到了一处去。
难不成这……就是杜鄂信中所说的“神女之威能”?
心存三分好奇、五分怀疑,天静宗众人接连踏上了泛着白的水泥道路。
——!?
怎么会??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最前方的宗主几乎瞬间露出了失态的惊色——
这里怎么会这么热?
暖意从四面八方将人包裹,就如同深冬刚从冒着寒气的外头走进烧了许多个暖炉的室内一般,身上霎时间暖和起来。
不……何止是“暖炉”?
若不是他们才从瑟瑟寒风里走来,甚至会以为自己站在初夏的荒原里!
看看身边的马儿吧,动物不懂太多,但它们也知晓什么是舒服,此时比众位宗主长老还要积极,根本不用人驱使,几乎是在拉着人往暖和的地方走了。
老丈看几人愕然语塞,面上更是骄傲,突然冲着路旁穿着单衣、准备上工的人群拱手,笑问道:“怎么刚热到这儿,再远几步可就凉了,没法干活呢!”
那群人中显然有老丈熟识的人,也是笑着拱手:“卫老丈,今日不修路,要修侧面的水渠,因此店主便只驾车到了这里……她的车架才走不久,你瞧瞧,远处还有影子!”
宗主长老循声看去,武人视力更好,果真远远看到一点红色,如一往无前的箭矢,迅疾地朝着一个方向离去了。
老丈与那些人又闲聊几句,看他们要上工了,这才心满意足的结束了话头,转而看向宗主等人。
“既然你们是来找穆老弟,正巧与我同路,我带你们过去吧。”老丈道。
宗主此时已压下过去四十多年的世界观都被打翻的迷茫,拱手道谢。
一行人在老丈的带领下往小吃街走,宗主和长老感受着浑身的暖意,默默学着老丈脱了外头的厚罩衣,心乱无言。
好在老丈与他们熟识之后话也多了起来,从刚才与自己打招呼的人讲到远去的红影,又从红影讲到了如今谁都知道的“冬日基建”计划。
“听说这是店主提出来的,有许多好处,只不过要我们这些小民出些力,朝廷怕有人不知好歹,便将这次要做的事同我们说了许多遍。”老丈愤愤道,“要我说,若真有人会因给神……给店主做些活儿便心存不满,那他便活该沾不到半点好处!”
宗主闻言忍不住看他一眼,此话已可见老丈本人立场如何了。
“郎君莫要如此看我,卫老头我可不是嘴上说说让人家出力气的人!”老丈说着挺挺胸,得意道,“店主在上,这次徭役活儿不重,还没平时种地辛苦,甚至还有钱拿,故而老头子我也是能去的。”
“店主每日早晨架着车行过,那里便如春天般温暖,这水泥路边人来人往大家不好多待,如今许多人爱往开荒队那里待着,那边都是荒地,往田埂子上一待,碍不着谁的事,身上暖暖和和的,还能看神机干活……”
卫老丈说着就滔滔不绝起来:“要说店主现世之后,大家伙儿的日子便全都好过起来,不说有多少新鲜玩意,就说如今价格低廉的鸡鸭蛋肉、往后要修到家门口的水泥路……一件件的,全都是从前不敢想的东西,也就是店主来了我们才能有这样的好日子……”
老人许是许久没同人这么说话了,这时候打开了话匣子,不可避免地讲起古来,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好在宗主长老们并不感觉不耐,反而从中听到了许多……许多他们最为关心的东西、此行的目的。
……似乎已经不用再去查证什么了。
宗主默然不语,老丈说得心满意足,将他们带到了早茶楼。
早茶楼比其余店铺开店时间早,这会儿不少人已经在门口熟练地排起队来,卫老丈带着他们走到末尾站下,还未站稳后面已经又排了陌生人。
“这个点其余店铺都还没开呢,只有早茶楼开了,你们或是吃顿早饭再去炒菜店,或是去楼里找找,老穆常在这过早。”卫老丈似乎是看到了熟人,语速急急地说完,给他们指了炒菜店的位置,走之前还叮嘱道,“人多,进去先找位置坐下再说其他,这儿的座可不好等……我先走一步,有人等我呢!”
他说完也不等宗主几人回应,钻进人群便不见了。
天静宗众人仍是拱手道了谢,商议一番后决定,既然穆禅这会儿不在,那去楼里坐下再说其他。
众人一边排队一边观察着周围极其不同的建筑景色,或是互相交流,或是感叹赞美,直到其中一位长老发出疑惑的疑问声。
——“咦……那是……伶首?”
却见此时不仅是他们,排队的人都朝着一个方向看去,那边正有一队女子走来,她们发间袖口的彩带飘舞,五彩衣裙明艳夺目,妆容浓重,远远看却似带着一丝神性,此时一群走来,风中真如凌波仙女般震撼美丽。
清晨,又是这等打扮,女子们却无瑟缩羞耻之意,或是嬉笑低语,或是裹紧外衫,却因神态大方自然,并不给人轻浮之感。
让天静门众人感到惊讶的是,江湖上鼎鼎有名、手段狠辣干脆的伶首叶莲,竟走在最前方,虽未穿舞衣,仍能看出她与身后女子们的关系。
“后头是翠玉宫的人?”一长老疑惑喃喃,“翠玉宫来这做什么。”
这些女子看来并非良家,但这大清早的……她们穿成这样来吃饭的地方作甚?
倒不是对这些女子的身份有所鄙薄,而是她们如此行事实在超出众人往日经验了。
“是小楼姑娘!”
“顾姬!顾姬!”
“春雨娘子!好好跳!”
“娘子们看看这——”
天静门宗人愕然看去,只见原本平静的队伍,竟因为这些女子们的到来骚动起来,人们乱糟糟的叫着姑娘们的名字,却无人脸上出现下流之色,甚至喊叫的人中男女老少都有,显然此时呼唤是因为单纯喜爱而情难自禁。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宗主与长老们面面相觑,实在惊愕迷茫。
与此同时,远远在最前方的伶首叶莲看了过来,冲大家行了一礼,眼神扫过,却在看到天静宗一行人时不动了。
显然,她也认出了他们。
但叶莲只是很快地收回了眼神,仿若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带着姑娘们打开早茶楼一边侧门匆匆进去了。
天静宗众人看着这一幕,都是若有所思。
宗主皱眉思索,身后一位长老则说出了众人心中怀疑。
“店、店主知道伶首身份吗?”
他说完又觉得这话很傻,毕竟对方可是神女,又怎会不知身边人的身份?
于是顿顿又压低声音道:“难不成,翠玉宫已归心……”
这点在杜鄂来信中……可没有透露出一分一毫啊。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众人心思各异, 当然,倒并非对杜鄂的忠诚或人品有所怀疑。
只是若叶莲在杜鄂不知道情况下已经对神女效忠,那便要考虑到翠玉宫本身中立又稍偏向于邪道的定位, 思考如今看起来平静无波的江湖, 是否已经在他们没注意到的时候早已暗流涌动起来了。
不过他们很快就没心思注意其他,因为在叶莲带着身后女娘们进如早茶楼不久, 那朱红厚重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人潮开始向前涌动,哪怕排了队,大家依旧有种说不出的急切感,后头的人一直往前挤, 倒是叫原本心情平静的宗主长老们动作也不自觉加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