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惊叹的是,此时并非深夜,盒中之物的灵光虽柔和,却半点未被暖红的夕阳盖下。
它闪着莹莹金光,飘散在空中,像是一条无根而流的金色瀑布。
黎丹姝看着盒中的东西。
如果它身上的光芒更甚些,就和她在幻境里曾见过的那一把一模一样了。
盒子里躺着一把玉质的短尺。
黎丹姝认得它,幻境中,摇光神君曾用它阻止月山河与晅曜交战。
黎丹姝啪得一下关上了盒子,金色瀑布消失,她却心情复杂。
三师兄说,最适合她的武器是奉晨簪,然而奉晨簪不过只是神器晨枢尺的仿品。也就说,若是奉晨簪适合她,摇光神君的晨枢尺只会更适合她。
而月山河送来的,正是摇光神君的晨枢尺。
黎丹姝觉得匪夷所思——他为什么会送晨枢尺,难道他真得比她还要早的,看出了她在求什么样的道吗?
似是听见了黎丹姝的疑惑,晅曜在一旁小声地回答了她。
晅曜低声道:“他知道。”
他说:“我想送你最需要的,他应该也一样。”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晅曜不得不说:月山河,他确实在所有人之前,先看明白了你的心,而后去寻了这样东西。
第106章
没人知道月山河是怎么想的, 前往魔域在即,黎丹姝也没有去细思。
她觉得自己没有时间去考虑一名不知敌我的“故人”送来武器的动机,或者说, 黎丹姝本能觉得自己不能够去思考这件事背后的含义。
她是个很聪明的人, 向来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候铁石心肠。她已经选择了立场, 既然立场已定,一切可能会影响她判断决策的因素都要被封存避免。
她看了那盒子很久, 最终也只是和晅曜说:“许是碰巧。”
说罢, 她刻意地掠过了晨枢尺的话题, 将事情绕回她需得陪红珠回一趟魔域的任务上。
经过秦岭一事,黎丹姝本以为晅曜会不同意。却不想晅曜在听完了她的话后,很容易地点了头。
黎丹姝不由感到奇怪。
她当然不会觉得这是晅曜不再担心她的安危, 不如说, 正是她无比肯定晅曜希望她留在琼山后山,晅曜说出这样的话,才令她惊讶。
黎丹姝看了看晅曜, 忍不住道:“你不担心吗?”
晅曜望着她, 轻轻眨了眨眼:“我当然担心。”他说, “可这是你想做的事情不是吗?”
晅曜不是不想黎丹姝待在琼山, 待在他心里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当他看见了满天的紫色雷电后,便知道黎丹姝绝不会愿意待在他的身后。
愿意永远被保护的人是不会迎来这样厉害的天雷的;愿意以身淬雷的修士, 也绝不会真正惧怕死亡。
黎丹姝是希望自己去为自己撑开一片天的术修。
晅曜想, 他既然不会阻止李萱重入魔域, 那自然也不该阻止黎丹姝。
他伸手替黎丹姝拂去手上落下的微小浮尘,认真道:“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 你自然也有你要做的事情。我相信你会记挂着我,无论如何都会再回来这里, 就像我一样。”
他说得很快,然而每一个字都再清楚不过的传入了黎丹姝的耳朵:“更何况,如果你需要我,无论我在哪儿,都会去你身边的。”
黎丹姝听得怔住,她莞尔道:“届时我在魔域,你又如何知道我需要你?”
“我就是知道。”晅曜笃定,他握着黎丹姝的手抚上他如今缺了一半的心脏,“只要你呼唤我,我一定会去你的身边。”
黎丹姝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甚至听出了更深的意思。
然而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将晅曜的话全部听进了心里,并牢牢记在了自己的灵魂里。
红珠与她出发前往魔域时,黎丹姝与她再次复盘了潜入魔域的全部计划。
寄红珠听得有些不耐烦,她瞥眼瞧了自己的伙伴,忍不住道:“从前也不见你如此唠叨。”
黎丹姝不厌其烦地检查着始无交给她的各项法宝,头也不抬道:“有人在等我回去,我不能出事。”
寄红珠听到这里扬了扬眉,她表情有些兴味,与黎丹姝说:“原来你真喜欢苍竹涵那小鬼师弟啊?”
黎丹姝闻言,抬头道:“难道看起来不像吗?”
“不,不是像不像,而是和从前的你不太一样。”寄红珠摇头,她回响着黎丹姝在魔域扮演“深爱”石无月的举动,感慨道,“你看起来这么正常,我还以为你只是敷衍那小鬼呢。”
正常吗?
黎丹姝细细想了想,她其实不知道自己的表现算不算正常。
她是只生于古战场的蜉蝣,生不知天地辽阔,懵懂而不渡春秋。若不是古战场灵气特殊,她大概连灵智都生不出,更别说遇见“黎丹姝”,生出七情六欲,甚至演而成人。
她刚成人时,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只是觉得要是不表现的疯狂些,大概不会取信于石无月。所以她剜丹自证、又跟随其后,咽下所有憎恶仇恨借他的手来保护自己。
黎丹姝曾经以为,爱就是这样疯狂而愚蠢的,所以她如此扮演给石无月看。
可如今身在琼山,看过月下的琼枝、躺过卷云台的星光,她恍然发觉,真正的爱,是如溪水般潺潺流淌,温柔不绝,仿若一支镇定药剂,能够帮助自己认清本心、甚至愈发心志坚定。
爱并不疯狂、它也并不愚蠢。
真正的爱只会帮助你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它甚至会成为你前进的动力,成为你披荆斩棘路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黎丹姝曾经以为,爱等于牺牲,就像苍竹涵为“她”牺牲,“她”又为苍竹涵牺牲一样。
然而如今她要前往魔域,晅曜选择留下保护上清天,她又忽而明白,所谓的“牺牲”,并不是纯粹为对方的利益而损害自己,他们之间其实是互相不舍、互相舍得。晅曜因她而舍不得天下,她又因晅曜而舍得踏入危机。
黎丹姝骗了魔域那么久,临到此时方才明白“她”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以命相搏。不仅仅只是为了偿还苍竹涵的恩情,更是因为“舍不得”。“她”舍不得苍竹涵就此蒙尘,舍不得“她”的明珠自此无辉。
她是为了自己的“舍不得”而变得“舍得”。
如今听见红珠如此问,明白了“她”与苍竹涵的黎丹姝侧首认真道:“我从前辨不清爱恨,如今我已能清楚明辨了。”
“我喜欢晅曜君,我要为他好好珍惜我自己。”
红珠没想到黎丹姝会承认地如此干脆,她先是怔了怔,方才不自在说道:“我没说你们俩不配,实际上,你们俩从秦岭起看起来就像一对儿了。”
面对黎丹姝有些发红的脸色,红珠很善良的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出口。
——秦岭相逢,明明有更可靠的琼山苍竹涵在,可你还是待在晅曜君的身边,都未曾多看苍竹涵一眼。就像那晅曜君从天而降的时候,眼里除了你,便好似再没别人了。
红珠与准备完全的黎丹姝一同进入了魔域。
如今魔域封印已破,每日都有不受管控的魔修偷偷溜出,在来来去去的魔修中,骤然混入两个气息不显的家伙,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黎丹姝祭出晨枢尺,从接近魔域开始,便使用心术开始影响周围人的判断。
她的术法不如始无精湛,暂时做不到大面积操控他人为己用,好在稍微干扰他们的判断,让他们认为她与红珠不过是普通魔修还是做得到的。
更幸运的是,通过来往魔修的对话,她们得知渊骨已经离开了魔域,石无月似乎有另外的任务派给了他。
关于这点,黎丹姝并不担心,红珠已经在琼山点明了这个可能性,上清天对渊骨的行动已有了防备,想来也不会真出什么大的灾难。
比起渊骨,她们才要抓紧这个机会赶紧从魔域调到相应的士兵,不给石无月留下一点儿可用之人才对。
托了石无月吞噬了魔域大半高手的福,红珠与她一路潜行都很容易。她们甚至回到了北方寄氏,让红珠从寄氏取回了她的家主令。
石无月对这种东西自然没有兴趣,只有红珠看着空荡荡的寄氏领土,摩挲着她留下的家主令,眼角有一瞬间的湿润。
黎丹姝很了解失去一切、孤独一人是何等感受。她伸手握住了红珠的胳膊,轻声道:“等我们杀了石无月,他们定能瞑目往生。”
红珠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点了点头,与黎丹姝说:“我的部署我了解,我被定为叛徒,他们一定有所怀疑。寄氏与我关系最深,他们一定在这里盘查了许久,我们找一找,定能找到他们给我的口信。”
黎丹姝这才明白红珠为什么回寄氏。家主令不过是顺便,她从来没忘记此行最重要的目标。
她是寄红珠,就没有抗不过去的事,走不过去的坎。
黎丹姝陪她在寄氏搜索一番,果然找到了红珠部署留下的信号。
红珠辩别一二,皱着眉说:“……石无月召了他们。”
黎丹姝心中微跳:“我们难道来迟了吗?”
红珠摇头:“不至于,他们还有空留口信,说明石无月只是召了他们待用。从上清天的情况来看,他应当还没有完成洗魂。”
洗魂是红珠从石无月对渊骨的评价中推测出的手段。
她认为石无月必然是具备类似催眠控制的手段,方才有渊骨的死心塌地。他如今神魂大成,要洗出一支为他所用的军队应该也不是难事,这也是红珠急着要回魔域的原因。
黎丹姝想了想,向红珠建议道:“要不要回金殿看看?石无月既然召了他们,他们最大的可能,便是在金殿——或者在金殿后的三月窟。”
红珠也这么认为。可她们进入金殿着实危险。
黎丹姝又想了想,说:“或许我们可以找个人来帮忙,只要他引走石无月,我们进金殿或是三月窟,便没那么危险了。”
红珠蹙眉道:“可这会儿要去哪儿找人?与咱们关系好的,大多都在他的炼魂鼎里了。”
黎丹姝仔细排查了一下红珠的记忆,慢声道:“不是还留了一个吗?”
她抬头看向了南方,意有所指:“南方的将军不是还活着吗?”
寄红珠了然,她想了想笑道:“要钓出他来倒也不难。寄姓虽亡,寄氏未倒。我在魔域,到底还是有几个老朋友还能帮上忙的。”
自从寄红珠叛变石无月盯上了他起,南方将军便觉得自己每日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攻打医谷一事就不说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们是被送去当炮灰的,结果也是如此,好在有渊骨背锅,他这个压阵将军侥幸逃过一劫,活到了现在。
然而活到现在也不是什么好事。
石无月自持身份,并没有兴趣玩什么忠诚游戏,所有人在他的眼里都是棋子,活着喘气的唯一目的便是服从他的命令——哪怕他的命令是让你去死,你也得感激涕零地去死。
南方将军已瞧出石无月喜怒无常的诡谲个性,恍觉这些年来魔域的太平原都是寄红珠手笔,众魔修对魔尊的尊崇与感念,其实是对寄红珠的尊崇与感念——石无月本身,根本就不在乎魔域的死活。
可事到如今,南方将军也没有的选,他只能硬着头皮走到黑,先活过今日再说。说到底,他本来就不是寄红珠那样的人,首鼠两端、见风使舵才是他的本性,所以纵然石无月要求他送同胞去死、甚至折磨、摧残同胞,为了自己活下去,他也会照做。
他只能照做。
从三月窟离开,南方将军心中没有半点成了魔尊心腹的喜悦,同僚自骨血中痛斥出的咒骂尤在耳畔,他们鲜血的腥味甚至浸透了他的袍甲。
南方将军一路沉默,脸色并没有完成了今日任务的喜悦,以至于他的副官连讨好的吉祥话都不敢说。
直到两人离开了金殿,听见活人的喧嚣嘈杂,那血味与咒骂似远了些,他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
副官见状,连忙道:“将军,封印破开后,酒馆进了批凡间的酒,将军要不要去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