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鹮浑身虚软跪地的那一瞬,丝丝光亮透过茂密的枝叶落在了她的身上。
隆京入了盛夏,即便眼下是正午时分也不见太阳,灰蒙蒙的天像是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般怎么也填不住地往下倒雨。
她望向四周,这才发现身处之处凹陷,的确是个天然的洞穴。洞口朝上,洞中有水道,洞顶周围长满了凤凰木,正是盛开时节,红花落了满地,伴雨水而下。
沙沙雨淋声传来,无数雨点打在了她的身上,也打在了霍引的身上。
幻界撤去,沈鹮却还在当年周芙芙住过的山洞之中,只是二十多年过去,山洞内除却中间的石床之外,其他摆设皆无存留。
此刻霍引就躺在了那张石床上,周身因阵符禁锢而未动,悬在他身边的木之灵如萤火般扑了过去,附着于他的身上后消失。
沈清芜已经离开了,沈鹮撤去霍引身上的阵符,再将他抱起,喊了几声不见他醒这才朝洞府四周看去。
这里还有一个入口,连接着曾经埋着隆京上千人与妖的尸骨,只是那洞口已经被碎石遮掩。
什么都与幻界中的不同,也许留在幻界中看守沈鹮的也不过是沈清芜设下的另一个障眼法,他根本不在这里。
若他大计未成,此刻最该在的就是隆京。
沈鹮手上的血还在流,她一时间忘了疼,匆忙地检查霍引身上有无其他伤口。他的四肢都是完好的,只是当她的手抚摸到霍引的胸前时,掌心的血液顺着霍引的衣襟浸了进去,而那里似乎缺了点儿什么。
沈鹮连忙掀开霍引的衣服去看,当下呼吸一窒,瞳孔震颤。
“霍引!”她拍着霍引的脸想要将他叫醒,可霍引还是双眼禁闭,没有醒来的迹象。
就在他的胸口处一块血肉连着骨头一起被人挖去,伤口是新鲜的却没再流血,内里的肉成了淡淡的粉色。沈鹮望向他苍白的皮肤,这才惊觉他像是被人抽干了血液。
以往霍引受伤很快便能自愈,是因为他的血有愈疗之效,如果他的血都干了,那还怎么能活?
沈鹮心乱如麻,脑子混沌了起来,泪水顺着脸庞滑下。
她怕雨水将霍引身体里最后一丝血都洗去,连忙用手捂着他心口处的伤。两只纤细的手盖在那个窟窿上,感受不到体温,感受不到心跳,此刻霍引犹如一具死尸,就连呼吸也没有了。
沈鹮不知该如何救他,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种阵咒之法,可没有一样能救他,她会的驭妖之术没有一样是用来救人的。
以往有霍引在她身边,她总觉得自己死不了,反正霍引能救她,霍引无所不能,霍引就是她的后盾。可如今霍引就躺在她的面前,濒死之躯就在她的掌心之下,她却想不出任何能保护他的办法。
是她轻敌,被沈清芜捉住。
是她愚笨,迟迟未想出龙鳞可破幻界。
是她太无用,才会连自己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
“霍引,霍引!”沈鹮浑身颤抖,她的手紧紧地捂着霍引的心口,不让一丝雨水灌入,可她忘了自己手上也有伤,龙鳞所伤,无法愈合。
什么隆京,什么兵队,什么祸乱……在这一刻统统被沈鹮甩在了脑后。
她二十年的人生,从一开始便是一个计划,一场骗局,她的出生本就是沈清芜荒唐念头铸成的大错。
她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霍引……只有霍引。
沈鹮不能失去霍引!
一定还有办法可以救他,一定还有!
她混沌地想,如今霍引浑身的血都没了,只要将他的血液找回来,或者用血液将他的筋脉填满,他也许就能活过来了。
这个念头钻入脑海,沈鹮便慌不择路地去实行。
她咬破了自己的手腕,用受伤的手捂着霍引的心,再将自己的手腕靠近霍引的唇。她怕自己的血不够多,甚至于周围设下了阵,逼得自己血液上涌,一注注灌入霍引的口中。
只要他不死,只要他不死,那就怎样都可以。
沈鹮的脸色愈发苍白,她血流得很快,能喂进霍引嘴里的很少,可她没有一刻停歇,只有眼泪伴随着雨点砸下。
凤凰木的花瓣落了满洞府,眼前所见皆被染红。
沈鹮的肩与发上,都被红花覆盖,她虚弱得仿佛只要一阵风便能吹倒,却还在坚持。
暴雨依旧,阵界渐散。
沈鹮浑身颤抖,失力后轻飘飘地倒下,压上了霍引的身体。
空中的木之灵不过零星几点,抓也抓不住。
沈鹮在失去意识之前,似乎瞧见一道赤影穿过了凤凰木,又被红花遮盖,一如幻象。
第147章 灵虚
沈鹮觉得自己落不到地, 仿佛一直在坠落,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又如卧于云端,呼吸出的气都是微凉的。
“世间苍茫由白而始, 而后生命为其点缀上了各色。”
忽而一道声音从她的身后响起, 沈鹮猛然回眸,便见一道淡薄的红逐渐化为赤影于白中缓慢成形。不过一眨眼, 那道赤影便无比清晰, 纤细又修长, 冠如祥云, 羽如炙火, 过长的尾羽下钻出了一条黑漆漆的小东西, 那东西如墨色的琉璃,绕着她的一片羽毛打转。
“中融。”沉稳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的宠溺,低声警告之后那条黑漆漆的小龙便乖巧地盘在了她的面前, 睁圆了眼睛听候她的教训。
长羽拂过龙顶, 高大的凤凰睥睨天下, 回眸后再转身朝前走去,每踏出一步都碎裂了沈鹮眼前苍茫的白色,如积雪融化, 逐渐回春。
野草青灰色的生命线带着生长的呼吸声从脚下而出,或粉或蓝的花草树木也纷纷拔地而起。赭色或靛色的山, 碧色的水, 由远至近,随着那一道仿佛从远古而来的声音渐渐成型。
“这世间有许多界, 但每一界的生命大致相同,只是我们所见不同, 故而所学所拥有的也不同。不过万物生存,皆离不开木与水,木为气,水为源,这二者皆从生命中来,只要世间还有活物,它们便不会消失。”
“木之灵给予妖呼吸,水之精给予妖健康,这两样重中之重,是妖族生命的起始,一直都交给龙、凤保管,不得有失。龙主掌水,实则管的是木之灵,凤主掌林,实则管的是水之精,如今你还小,待你长大之后这些责任就都会落在你的肩上。”
稳步走在前头的火凤忽而停下,转过身来去看小小的中融有无跟上。
沈鹮也随着她的目光回眸,只见中融扭着小尾巴,四足着地,正躲在一株巨大的花朵之后,意图扑向采蜜的蝴蝶。
无需沈鹮去猜,如若这条小小的尚未长成的龙真的是中融,那方才教导中融的一定是丹阕。
“咦?”此声一出,一瞬将沈鹮与这片世界的隔阂撤下,她再回身,怔怔地望向不知何时已经走到眼前的丹阕。
她很高大,漂亮的羽毛带着灼人的温度,弯身而下时,就像是一个大人蹲下来与小孩儿交谈,温柔又疑惑地看向几乎要傻掉的沈鹮。
沈鹮知道丹阕已经死了,她早在几千年前就烈火焚身,燃烧自己将妖族从深渊中拉出,把他们送到了云川。即便沈清芜告诉她,她的由来也是因为丹阕的一片烧焦了的凤羽,她也从不认为自己就是丹阕,转世之说,更为荒诞。
可这一眼,丹阕像是打碎了她们之间越过了几千年,生与死的阻隔,真实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就在这一瞬,中融玩闹的声音消失,风停息止,丹阕金红的瞳孔中倒映着沈鹮的影子,她局促地站在原地,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你怎么会来?”丹阕问她。
沈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又想起自己昏厥之前看见的赤影,便立刻提起自己昏厥的原因:“你是丹阕,你一定知道怎么救霍引对不对?我说的霍引是岚梧,就是因为你无意间种在微月山上的梧桐树。他受伤了,他伤得很重,他的心口被人挖出了一个大窟窿,一点血也没有了……”
滚烫的羽毛落在沈鹮的额前,轻轻拂过,似是安抚。
可沈鹮的心依旧跳得很快,她只能叙述自己做过的事:“我想把血渡给他,可人与妖的血并不相容,我没办法,便是流干了我身上的血也没办法救他,我没办法救他……”
沈鹮猛然抬起头,她看向丹阕道:“你是凤主,你能救霍引吗?你方才说、方才说你掌管的水之精是给妖健康的,你能让他恢复吗?我求你,我求求你帮帮我,救救霍引!”
沈鹮拿出十足的求人姿态,她甚至愿意给丹阕磕头,不论磕几个都行,只要霍引能醒过来,只要他能活着!
可当她真的跪下去时,天地万色再度归于一片纯白,眼前的凤凰化作了一团火,早已辨不出她本来的样貌。
沈鹮这才惊觉,或许一切都是她的梦境。
回想起还躺在石床上的霍引,沈鹮再度垂下了头,一滴滴眼泪砸在了白茫茫的梦境之中,荡起了云层涟漪,就连在她面前的那团火也变得忽明忽灭。
“你怎么会来?”
丹阕消失了,可疑问又再度传来,这一次问向沈鹮,她只觉得声音变得更近,更为熟悉。
她还是摇头,不知该如何解释。
火焰中传来声叹息:“这里是灵虚境,唯有你死了,才能进来这里。”
沈鹮心头猛跳,她死了?
她……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了吗?
“灵虚境是话本里的地府吗?”沈鹮甚至胡思乱想,她没在这里看见霍引,是不是代表霍引还活着?
“灵虚境,是你的灵台仙境,也就是你的记忆,我是你记忆中的一缕过往意识。”丹阕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在逐步变化,到后来沈鹮呼吸停了一瞬,才意识到,这竟是她自己的声音。
“凤凰自天地火焰而成,化火而死,浴火而生,灵台仙境锁住每一世的记忆,唯有死后才可到来,在这里存下此生最不可忘怀之事,再于重生后回归身体。”
沈鹮神色恍惚,她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还是凤凰,是沈鹮还是丹阕。
如果凤凰才有灵虚境,那她为何会进入丹阕的灵虚境?除非她就是丹阕……沈鹮觉得自己变得糊涂了起来,如果她是丹阕,为何她一点儿也没有丹阕的记忆,也没有丹阕的法力。
她只是想救霍引,她只是想救霍引而已!
“如果你说我是凤凰,这里是我的灵台仙境,存着我每一世最重要的记忆,那我的记忆中有没有如何救活一棵濒死的树妖的办法?”沈鹮问。
那簇火焰越来越小,声音也越来越低。
她道:“这里是你的记忆,你该问你自己。”
“问我?你不是说我就是你?”沈鹮再问。
她想抓住那团即将熄灭的火焰,可她抓不住,就连周围炙热的温度也散去了。
冷冽的风冻得人刺骨生寒,沈鹮的眼前再度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她看向自己的手,那里原本应当有被龙鳞划破的伤痕,有被她咬破的齿痕,可眼下这些伤口都消失了。
她的肺腑生了一股热,四肢却是冰凉的。
她是丹阕,还是丹阕是她?这里是丹阕的记忆,还是从始至终都是她的记忆?
她的记忆,不该去问记忆中的存留,而是应该去问她自己,因为这里是她生生世世保存创造而来的。如若是她的记忆,只要她努力去想,就一定能想到救霍引的办法!
沈鹮的记性很好,堪称过目不忘,如若这些记忆真的存在于她的灵台之中,那她就一定有办法将记忆挖掘出来!
肺腑中的火越来越烈,可沈鹮仍旧身处一片苍茫,她像是困兽般挣扎,将自己此生见过的一切事物统统翻开。
她闭上双眼,盘腿而坐,她的所有经历都似书本里的描绘,在她周围搭上了戏台。
沈鹮想起天地初始时纯白,由生命填满。
想起龙凤二主各司其职,想起木之灵水之精,想起那句最重要的话。
只要世间还有活物,它们便不会消失。
忽而一声铃响,摊于沈鹮周围的书籍几乎填满了整片虚无,她猛然睁开眼,那些画面悉数化作火焰往她的瞳孔中钻去。她说过的话,她做过的事,她遇见的人,她曾拥有过的快乐、失落、悲伤、遗憾,如一道道赤红的生命线,沿着她肺腑中燃烧的那团火奔向了四肢百骸。
沈鹮觉得很烫,烫得她快要被融化了。
她视线里的一切从白变成了红,一缕缕烟在眼前飘过,火焰自脊背而烧,她感受到了另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痛,回眸望去,竟是庞然的炙羽翅膀展开,如遮天盖地,挡住了一个个渺小的身影。
而她不知何时悬空而起,眼前所见皆覆上了一层血色,心口砰砰乱跳,撞得她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