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了无数种生命的颜色在她眼前奔走,她感受到了从身后传来的恶意,一条蜿蜒的玄龙脊背伏妖,似山川过海。
嘈杂声,纷乱四起,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身体里的疼痛也越来越难以承受。
而后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她的眼前,他乌黑的长发在风中凌乱,苍白着脸,瞳孔倒映着她的模样,沈鹮瞧见他眼中的自己已然化成了灵虚境中丹阕的模样。
惶恐蔓延,她有种可怕的预感,这一场火烧完,她可能无法再复活了。
这是妖族最大的一次迁徙,他们种族未来的命运走向是死是活,都成未知。恐惧与慌乱让她心生悲哀,这一次再抬头看向那张熟悉的面孔,沈鹮没再拒绝他的靠近,她抓住了他的手。
“祸引向西,此为两界交口,我将你们送到这里,接下来的路就靠你们自己走了。”
她看着对方身体里流着自己血液的生命线,突然觉得造化弄人,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梧桐树妖是尚未变成霍引的岚梧,可沈鹮清晰地看见了他的胸腔里空荡荡的,没有心。
她记得了一切,记得他的心去哪儿了。
她不喜欢吃梧桐果,因为梧桐果的心很硬也很苦,她在啄到苦涩的心时涩嘴咬破了舌头,在霍引还是种子时于他的果心上留下了一滴血,促成了他这一颗坏了的果实也能在微月山上存活。
沈鹮一直以为霍引的心是在隆京之祸中丢失的,原来不是啊……原来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心,那他的内丹呢?他被挖去了什么才会身体虚弱,失去记忆?
眼下局势不容沈鹮多想,她背上的双翼疼得她几乎要喊出了声。
她的手轻轻按在了霍引的心口上道:“你没有心了……没关系,我送你一个,保护好它。”
沈鹮说完,她亲眼看见自己将汇成丹心的水之精交给了霍引,在这一瞬,她明白了一切。
明白当年为何丹阕会将水之精送给霍引,因为她抱着必死的心,她知道整个妖界只有霍引是比中融还要年长的妖,她知道霍引曾经历了她的好几世,她也相信,如若妖族一旦没有凤主,那霍引必是可以代替她保护好妖族的那个人。
她将水之精推入了霍引的身体里,也将他从自己的眼前推开,以免最后燃烧的火焰灼伤了他。
疼痛持续加倍,沈鹮的眼前已经看不见任何事物,无尽的火焰给她除了带来痛苦之外,还有那些纷杂地涌入她脑海中的记忆。她的脑子仿佛在这一瞬真的变成了一个广阔的世界,里面装了大大小小无数种事物,符文、咒术、命的起始与结束……
她几乎要被这庞然的记忆和知识撕碎,体内的火终于喷涌而出。
沈鹮痛苦地叫出了声,仿佛骨肉被碾碎,完全被火焰烧成了灰烬。
微凉的触觉化作雨点一滴滴落在了余热未散的气息里,沈鹮嗅到了骤雨丛林的气息,她缓慢地睁开眼,灰暗的天大雨持续落下。
还是那一株洞前巨大的凤凰木,火红的花长了满枝,她看见那株至少几百年的凤凰木与其周围花草瑰丽的生命线。
斑斓的色彩正在一滴滴落入眼中的雨迹里,随着呼吸发着光。
这里还是中融山。
沈鹮仍在心悸。
第148章 梧桐
涌入脑海中的记忆犹如一场摄魂的梦境, 沈鹮一时间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分明前一刻她还在烈火中尽力挽救妖族的未来,再一睁眼便是意识断裂昏厥前的画面。大雨倾盆,好似她倒下后也不过才睡了一刻钟左右。
她连忙起身, 再去看向霍引, 望着他心口逐渐被雨水泡得发白的伤口骨肉,只能听见风声雨声, 与她砰砰乱跳的心脏声。
霍引从来都没有丢失过心脏, 他当初丢失的, 是丹阕送入他身体里的水之精, 那恐怕是彼时妖族最后一丝干净的水源汇聚而化成妖丹, 纳入了他的心口处。所以霍引的血有疗愈妖族之效, 不是因为他的妖力有多与众不同,而是因为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水之精早已与霍引的身体融为一体, 成为了他的心脏, 供血于他的全身, 让他的血液也有了水之精的奇效。
十一年前有人将霍引的妖丹从他的身体里挖出来,等同于挖心,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所以那时霍引才会浑浑噩噩,终日沉睡。
沈鹮突然想起一件很微末的事, 当时她的腿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得血肉模糊, 称是烂泥也不为过,可她疼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右腿却完好无损。彼时她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霍引,而那时他们早已离开了隆京。
沈鹮以为是沈清芜救了她, 然后将她和大妖送出了隆京。
如今想来,那是忍着寒冷与被挖去妖丹疼痛的霍引将她带走的,他或许还用他身上所剩不多的血液帮她恢复了右腿。虽然他不能完全治好她,后来的十一年沈鹮的腿如有风湿,阴雨天里骨裂处总传来疼痛,可她依旧在那种生死关头被霍引救下来了。
霍引沉睡了七年,兜兜转转去了风声境灵谷修身养息了三年,他才逐渐好转。
因为灵谷为云川的妖之起源地,那里连接着过去的妖界一面,残留了许多从妖界带来的木之灵。
他是树,树之顽强是只要有一根枝丫还有水分,他就有可能再开出花来。
想要救回一株树妖,不是多难的事。
只要有足够多的木之灵与水之精,他总能重新呼吸,而后凭借着自己的顽强意志再度醒来的。
沈鹮轻轻抚摸着霍引的胸口,眼眶酸涩,眼泪还是顺着雨水而下,但她至少不再那么恐慌胆怯,用愚蠢的方式自残。
中融山脉原先是整个隆京木之灵最多的地方,可因十一年前隆京上百万只妖祸乱,被东方银玥带着魏家御师镇压之后的妖四处逃窜,绝大部分藏入了中融山。那些妖若有走运的遇见机缘还能活,不走运的最后只能爆体而亡,这些妖消耗了大量的木之灵,中融山早已不复以往。
眼下沈鹮能见到的木之灵零星几点微微闪烁,便是附着在霍引的身上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妖族残留下来的水之精已经被人取走……
“没关系的,相公。”沈鹮抬手捋了一把挂在额前凌乱的发丝,双眼倒映着苍白的霍引,她低声道:“我知道怎么救你了。”
记忆回溯于她在灵虚境中苏醒,彼时丹阕说的话如擂鼓一声声敲击着她的心,她记得这些是她存留于灵虚境里关于教导中融的画面,但每一句都极具深意。
这世上的木之灵与水之精,只要还有活物,便不会消失。
木之灵从木中来,水之精从水中来,它们靠着木之灵与水之精而活,却也是木之灵与水之精的主要来源。能救霍引的,出自于他本身,也出自于这世间所有生灵。
从天而降的雨,在潮湿气息中散发着阵阵香气的草木,那些凡人的眼睛看不见的微弱生命正闪闪发光,即便短暂,也充满了不可撼动的力量。
沈鹮盘腿坐于霍引身侧,她闭上眼,捧起霍引的一只手,此刻摒弃凡人迟钝的身体,她助力霍引长出根须,沿着石床边缘而下,扎入土壤,一如他四年前初入灵谷一般。
这一瞬,沈鹮看见了许多,那些漂浮于空中的气,还有伴随着雨水沉入土壤里的潮湿。
她分明闭上了眼睛,却如同看见了当初在中融山境所见的绮丽幻象,所有生灵的生命线在这一瞬变得清晰可见,色彩各异,却充满了勃勃生机。
她也看见了霍引的生命线,赤红一条,从他的额心开始,蔓延至四肢百骸,如同树木的根。明明霍引已经没有了呼吸,可他的生命线依旧如其他生灵一样,随着呼吸忽浅忽深,就像跳动的心脏。
沈鹮终于看见了霍引的本体,这一次不是在梦境里,也不是在回忆中,而是真真切切的,就长在了她的眼前,从一株小小的梧桐树,逐渐变得比她还要高。
那具已经死去的身躯并不是霍引的生命,更像是一个包裹着果实的壳,终有顽强的力量能破土而出,冲破枯萎腐朽的躯壳,长出新的生命。
一道灵闪过眼前,沈鹮猛然睁开了眼,这一次便是用她这双眼看见的中融山色彩也变得丰富了起来,所有花草树木皆是其本来的模样,却唯独霍引化身成了人。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子,是她记忆里的模样,长发如瀑,相对于沈鹮印象中的霍引,此刻睁着双眼看向她的人皮肤更加白腻,真如剥了壳的鸡蛋,处处透着清新精致。
明明什么都没变,可就是一切都焕然一新了。
“霍引?”沈鹮哑着声音问了一句。
蹲坐在她面前的人朝她笑了一下,沈鹮心口砰砰乱跳。
她再度闭上眼,所见的是一株仍在生长的巨树,早已越过了洞府,超过了那株几百年的凤凰木,隐隐有冲破山头之势。
便是这一瞬,微凉的触觉贴上脸庞,她睁开眼的一刹,霍引已经捧起她的脸闭上双眼凑了过来。沈鹮只觉得嘴唇一软,她嗅到了霍引的妖气,是温暖的味道,刹那驱散所有雨水带来的寒。
沈鹮睁大了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她想问是不是霍引活过来了,可一张嘴便让对方有了可乘之机。
缠绕在一起的呼吸越来越炙热,沈鹮的双手抵着他的胸腔,手指触碰到的滑腻触觉让她心头猛跳,一时不知要推开他还是拥抱他,欲拒还迎了片刻最终还是被霍引按在了石床上。
她定定地睁大眼睛望向对方,她能看见偶尔有雨水穿过霍引的身体砸到她的脸上。
沈鹮觉得神奇又古怪。
眼前的人只要她闭上眼去看,便是一株火红的梧桐树,那些雨水穿过枝叶落在了她的身上。可再睁开眼,这里就没有树,只有一个“新生”的人,甚至未着寸缕,叫沈鹮都不知要把目光放哪儿。
方才还与人黏腻得恨不得要将沈鹮拆吞入腹的人这会儿又停了,那张脸上透着薄薄的红,一双眼幽怨地望向沈鹮,但更多的是兴奋。
沈鹮问他:“你怎么样了?”
霍引抿了抿嘴,有些委屈道:“疼。”
只这一声便叫沈鹮彻底心软了,她的掌心还贴在了霍引曾经被挖了一块骨肉的胸膛,那里没有心跳,却有炙热隔着皮肤传来。
周围的木之灵与顺雨水而下的水之精闪烁着微弱的光,斑斓的色彩汇聚成一场瑰丽幻象,而幻象中的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霍引没问沈鹮她是否想起来了什么,事实已经摆在面前,哪怕她什么也没有记起,霍引也确定自己有足够的耐心可以继续等下去。
霍引望着沈鹮的眼,他看见她瞳孔中倒映的自己其实是一株梧桐树,他知道她此刻的身躯还是人族,但被唤醒的灵魂终将觉醒凤凰的血脉。她能唤起木之灵,也知如何操控水之精,她就是那只小凤凰。
“是谁这么对你的?”沈鹮问起这话,几乎咬牙切齿。
她心里其实有了答案,但需要霍引说出来,她才能彻底死心。
果然,霍引诚实地告诉她:“沈清芜。”
沈鹮知道霍引不会欺骗她,而从始至终骗她的只有沈清芜。她对沈清芜基于童年的回忆,对父亲的崇拜与尊重,都在这段时间内被击个粉碎。
霍引忽而道:“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我都想起来了。”
沈鹮望向他。
霍引开口:“当初他从我这里骗走了凤凰羽,借由人族女子的身体为炉,淬炼凤凰羽,这才让你诞生了,他说能让你复活,其实不算骗了我。可他骗我因为你是由凡人的躯体而生,所以身体很弱,若没有我的血液便不能久活,所以从那之后,沈清芜时不时从我这里取走一些血。”
“后来他要取的血越来越多,我直觉不对,可他又一次将你送到了我的面前,彼时你高烧不退,的确命悬一线,我便将水之精的秘密告诉了他。”霍引抬起一只手,轻轻盖在了沈鹮捂着他胸膛的手背上,自责询问:“你会怪我愚笨吗?明明你说要我好好保管,可我没能保管好。”
那时霍引很焦急,他告诉沈清芜他的血液之所以可以救人,是因为他的心口有一颗水之精化作的内丹。他想将这颗内丹还给沈鹮,这样沈鹮就能好转,他也算物归原主。
毕竟水之精本来就是凤主之物。
因为沈清芜用一片烧焦了的凤凰羽复活了沈鹮,所以霍引对他还是比较信任的,沈清芜很聪明,他没有立刻要挖出霍引的心,他只是持续不断地从霍引那里取血。
后来有一次霍引察觉到了他身上有瘴毒,这才惊觉自己被骗,凡是与瘴毒相关的御师都不值得信任,因为妖族就是毁在瘴毒之下,丹阕也是因瘴毒而牺牲。
“可当我反应过来时,一切都迟了。”霍引轻轻抚摸着沈鹮的脸:“我感受到了隆京群妖的变化,数百万只妖的情绪在一瞬暴涨,一如当初在妖族感受到的一样。”
他因数百万只妖一起因瘴毒疯魔而恐惧,他的妖力全都用在了镇压被瘴毒吞噬理智的妖族身上,他不想让妖族因为人的野心和计划而白白牺牲,便只能牺牲了自己。彼时霍引无法全力抵抗沈清芜,被他挖走了内丹,那一瞬他妖力倾泄,身体里只有残余的血液赖以片刻清醒。
他的意识扎根于土地,笼罩着整片隆京,也知道了沈清芜的计划。
“他在紫星阁与皇宫之间设了个换魂大阵,想要从人变成妖,此阵需要两样不可缺少之物,一为瘴毒,因为瘴毒可以使妖异变,异变中的妖便有了可乘之隙,更容易与人的魂魄融合,二为水之精。”霍引说完,满脸自责愧疚。
他的眼中写着让沈鹮骂他愚蠢无能,竟弄丢了她曾经的信任。
沈鹮暂且没空骂霍引,她听懂了霍引话中的意思。
当初沈清芜用霍引的血不断实验,害死了许多人,只有一次成功,便是瘴毒与水之精都在之时。
瘴毒改变了妖的本来形态,人的魂魄填充进去之后,再用水之精去恢复身体,这样人就可以用妖的身体成活,而原本的妖……在异变中被抽走了魂魄,死了。
当初沈清芜要沈鹮带走霍引,是因为霍引知晓了他所有的秘密,只有他在隆京乱象中“叛逃”了,那他就不是镇国大妖,即便他侥幸能活,将来说的话也未必有人肯信。
沈鹮忽而一激灵,她猛然起身,额头无意间撞上了霍引的鼻子,顿时吃痛地哀嚎出声。
闭上眼时,她望着那几乎覆盖了整座山头,遮天蔽日的梧桐树,纳闷地问:“你还要长多久?”
霍引顿了顿,轻声道:“这还未足一半呢……”
“必须得长完才能恢复吗?”沈鹮拨弄了一下闭上眼时,特地往下生长而为她遮雨的树枝。
方才她怕是就撞到了这个。
与她缠缠绵绵拥吻的,是霍引的体,而非灵,妖幻化的体肉眼可见,灵却不能见,沈鹮想见他本体,只能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