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已经做得很好了。
下一瞬,狮虎鹰化作面具被沈鹮戴在了脸上,防住寒冷的风,沈鹮呼出一口气。
她跃下丛林,徒步奔走。
右腿上陈年的伤尚未完全修养好,若是寻常冬季也不会太难过,可眼见着这天越来越冷,如寒冰刺骨,疼得她半边身子发麻。
仅凭着这一股气,沈鹮越过了数道山头,待见到庞然的龙尾扫过眼前,沈鹮才松了这一口气,连忙滚去一旁的树后。
还不等她喘匀气息,被她倚靠的树便倒了。
脚下大地震颤,周围的山也不断朝周边滚落山石,一道寒光落在沈鹮的身侧,将不远处的山头削平。伴随着龙啸声传来,她看见中融的角穿过了白容的前腹部,类比人的胸膛,鲜血涌刹那出。
龙甲本是无坚不摧的,可意识被操控的中融却知道,哪里是龙最脆弱的地方。
沈鹮呼吸一窒,她本想开口说话,又怕在这个时候让白容分神,便想起一件事,于是双手比出结印,借着身边的树杈与滚滚而落的山石,总算到达了较高之处。
一道防御星芒阵拦在了白容面前,帮他抵住了中融再一次攻击。
两条玄龙各有伤势,中融缺了一条腿,白容则是腹部染血,虽伤口很快愈合,但见他状况也知道他坚持不了太久。
阵光闪过,白容回神,得以喘息后回眸朝沈鹮看来。
那双金色如宝石般的眼直勾勾地落在沈鹮的身上,将沈鹮渺小的身影倒映其中。
龙口张开,一声吼啸凛冽而来,刮过沈鹮的身侧,将朝她而落的山石吹成了砂砾,不伤人,但却有些烦躁她横插一手的怒吼,似是在对她说“滚”。
沈鹮抿嘴,忽而开口:“亏你还是龙,竟这般无用!打到现在伤了多少花花草草,竟连一个甚至没有复活,仅被人控制苏醒的石龙也打不过!”
白容似是没想到她竟敢来,还敢说这样的话。
龙尾扫来时,沈鹮一跃上了他的尾鳍上,顺着龙脊抓紧,甚至不痛不痒地朝白容的身上打去:“若我是你,现在就找个地洞钻起来,免得被长公主看见了丢人。”
似是这一句长公主叫白容发了狂。
沈鹮直接被他从尾巴上甩下,白容头上的角与方才中融伤害他一样,狠狠地戳入了中融的前腹。
同样的位置,分毫不差,甚至穿过了中融的腹腔,刺穿了她的背鳞。
沈鹮只觉得心惊,但目光还是锁定在中融眼中的沈清芜身上。
他没料到有条活着的真龙与他对抗,也没料到城中的妖竟还未完全被瘴毒侵蚀理智,没料到两方战争到最后会因他的出现而暂时偃旗息鼓。
他低估了人性中团结的力量,因为从他不愿再成为人的那一刻开始,便摒弃了作为人的一切感情与思想。
见白容处于上风,沈鹮终于松了口气。
白容似乎也才明白她方才那两句责备从何而来。
数月前东方银玥生辰的前一日,白容与沈鹮一同遇见了东方即明,彼时白容也用了这一招,假意与沈鹮争吵,吸引东方即明的注意,降低他的防备。
眼下沈鹮总算是骂回来了。
心里有些痛快,又有些怅然若失。
东方即明死了。
“长公主还没死!”沈鹮对白容道:“我见到她了,就在后城墙上的箭楼内,她受了伤,但还没死!”
琉璃长角从中融的前腹抽出,玄龙回眸,沈鹮道:“我曾送多羽石为她的生辰礼物,你看过那么多书,一定知晓多羽石的作用。它可替佩戴者抵挡一击,化作护盾护其周身,连带气息也一并敛藏,所以你没嗅到殿下的气味,但她的确还活着,还从观星台下的废墟里爬了出来。”
“回去隆京吧,白容,去守护长公主殿下,守护隆京城。”沈鹮站在高山悬崖之边,扬声道:“浮光塔塌了,群妖无主将是世间大祸,中融活不过来,你便要担起责任。”
那里光靠霍引,他未必能拦得住。
但白容是真龙,他是中融之子,虽年少,却也是妖族龙主。
至于那个藏在中融眼中的沈清芜……
沈鹮从袖中抽出一把于战场上捡来的剑道:“这里交给我。”
白容负伤,也给了中融几乎致命的一击。
她毕竟没有复活,之所以能苏醒靠得也是沈清芜十一年前从霍引身体里挖出的水之精,沈鹮想他一定还有不久前从霍引胸口抽出的血液,那是他用来让隆京人与妖换魂时所用。
玄龙化成了人,站在她面前时紧紧地盯着她。
白容不知沈鹮的身份,他甚至朝沈鹮的头上看了一眼,确定她没有带着霍引,于是问:“凭你?凭这把破剑?还是凭你脸上的狮虎鹰?便是送死,你能拦他几时?”
沈鹮眨了眨眼,一时无语:“你还真是永远都不会说好话。”
随后又笑:“但我知道,你只是嘴坏,能在知道殿下还活着时竟跑来先见我一面,便说明你是在担心我。”
白容语塞,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可看见沈鹮坚定的眼也说不出任何劝说的话。
这片天空下的城池早已乱成一团,也许他们都活不成,他的确想去看东方银玥。如果沈鹮没有骗他,那他一定会守在隆京城,守在东方银玥的身边。
浮光塔的妖都跑出来了,城中已然不安全,那些封印住浮光塔群妖的界尚未完全消失,部分妖重新现世,可还有一大部分的妖尚在封印的石块中沉睡。
如沈鹮所说,若这些妖需要一族之主的镇压,他便要回去城中。
“我也不是没有私心的,你若回去,霍引便轻松了。”沈鹮笑道:“走吧,我一定能拦住他。”
她非但会拦住沈清芜,她还会亲手结束这一切。
“你要怎么做?”白容问。
沈鹮没有回答他,却又被他塞了一样东西在手中。
寒风凛冽,少年消失在悬崖边,他什么嘱咐的话也没留,沈鹮知道他急着走是想确定东方银玥的安危,不过她还是很感激他的。
沈鹮展开手心,看向一滴化作珍珠大小的龙血,一时感慨万千。
当初她多想要白容的血来研究研究他,如今临到关头了,他又把血送上门了。
这东西若是重伤服下能保命的,只可惜啊,沈鹮用不上了。
霜雪越来越大,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中融山早已被破坏得不成原形,无数秘境被破,无数阵法打散,沈鹮所处之处正背对着隆京城,悬崖峭壁上,碧衣女子一手执剑,迎风而立。
她望着中融眼,也知道中融眼中的人在看她。
若说很久之前,沈鹮对沈清芜还有父女之情在,那现在她面对沈清芜便清晰地认知到,这是一个没有感情被执念操控的怪物,他们不是同类。
“阵外设阵,你回不去隆京,龙主再现,那些妖也不敢作乱,对立之兵亦团结起来,你还能怎么办?”沈鹮问。
她说的这些,沈清芜自然都看在眼里。
他原是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个,却坏在小看了沈鹮。
“你应当与我是一路人才是。”沈清芜于灰色的中融眼中逐渐癫狂:“为了妖,为了人,你都该与我站在一起!你可想过若妖与人共存于世,总有一方被奴役,总有一方会被另一方吞灭!我这是在帮他们,是在救他们!只有人的意志,妖的身躯,才会有更好的未来!”
什么是更好呢?
沈鹮的确不知将来隆京会如何,但沈清芜所说的更好,都是他的妄想。
她知道沈清芜疯了,也知道自己劝说不动他,更懒得费口舌告诉他,即便所有人都变成了妖,妖亦有妖力强弱,亦有种族差异。他们因为拥有了人的灵魂,不会如在妖界那般淳朴,不可能由着龙凤二主守护万万年。
他们依旧会出现如魏筌霖这般的人,为了权势而造反,也可能出现的第二个沈清芜,为了执念而疯魔。
他们依旧会分阶层,会歧视,会折辱,所有的恶并未摒除,可在这些到来之前,云川必先生灵涂炭一番。
人族身躯的灭亡,妖族灵魂之死,这都是一个疯子无法预料的。
中融受创,即将坚持不住,沈清芜却还不肯放下执念。
沈鹮看见中融前腹直穿脊背的伤逐渐愈合,便知道沈清芜用了霍引的血在疗愈她。
记忆里曾跟在她身后从小小的慢慢长成足以支撑妖族的玄龙中融,如今变成了沈清芜一己私欲而操纵的傀儡,那双眼不再明亮,她的身躯也不再闪闪发光。
她曾那么爱美,必然接受不了自己死去数年,再度被人掘坟挖尸,成为摧毁妖族子民的工具。
沈鹮丝毫不畏惧,她从下定决心开始,目标就很坚定。
她要沈清芜死。
长剑于风中挽了个剑花,闭上眼睛,沈鹮听到了巨龙的哀嚎。
——丹阕姑姑,救救我吧。
沈鹮问她:如何救你?
那道声音回复道:让我回去该去的地方。
再睁眼。
凌厉的目光似乎能穿过灰暗的中融眼,看透那道中融眼屏障下沈清芜癫狂的模样。
利剑于手腕上割出血痕,数道金色的符文围绕在沈鹮的身侧。从她脚下绽放的矩阵往外延伸,符文所过之处,带动着她的血液燃起一簇簇火焰。
这一道秘术,沈清芜绝对不会陌生。
“你也疯了,你也疯了!!!”
沈清芜用意念控着那一头巨龙朝她扑来。
下一瞬,长剑贯胸,尖锐的疼痛传来,五脏六腑在这一瞬被燃烧。这感觉很差,就像她当初在妖界西面,用身躯将两界之间烧开一道豁口一样。
东方即明曾对她喊:只能是你。
烧干自己浑身血液而撕碎黑暗,这秘术,源自于凤凰牺牲自己烧出两界界门,所以若这世上有一个人必定要承受沈清芜的癫狂带来的牺牲,那也只能是她。
沈鹮庆幸自己过目不忘,所以东方即明在她面前使过一回,她就全都记下了。
血液化作了烈焰,在中融朝她扑来的刹那点燃了龙角,火光窜入中融眼中,一道道烈光于悬崖往四面而射。灰暗的天地间于这一刹,又像是迅速恢复到了天明。
中融若化作灰烬,那这被她妖力引来的漫天大雪也该停了。
没有霜雪作为瘴毒的载体,那些尚未被瘴毒侵染的妖,也都有救了。
人不会有变成妖的那一刻,因为人就是人。
妖也不该被剥夺意识与性命,他们都有自己的灵魂。
沈鹮遇见过许多好人,东方银玥、上官清清、魏千屿、洛音、古念……他们都是她的朋友。
沈鹮也遇到过许多好妖,白容、蛙妖小童、凌星河、她的小花与小蓝……
甚至是半妖林阅。
他们都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相貌、脾性差异,才成为他们自己,任何人都不可改变这一事实,也无权干涉旁人的生命。
疼痛持续蔓延,沈鹮的眼前已经被一片红光覆盖。
她最后的念头只有一个:好舍不得霍引啊。
真的好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