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衣息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竭力忍耐,却是怎么也忍耐不了。
似乎从刻意不与烟儿相见开始,他便不曾真心实意地笑过一回。
甚至于此刻的空虚与思念催着他生出了一股“离经叛道”的心思。
他非要娶苏烟柔为妻吗?那些飘渺得连手都抓不住的权势当真这么重要吗?他非要这么躲着烟儿吗?
为什么他就要非得隐忍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他就不能循着本心去与烟儿亲近?
思绪纷飞的那一刻,郑衣息才僵滞般地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本心当真与那个哑巴有关。
这一刻,郑衣息便从扶手椅里起了身,步伐沉稳有致地走到了廊道之上,已是在往正屋的方向走去。
他颇有些不管不顾的势头,这一刻想见一见烟儿的心思盖过了那些争名逐利的心。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立在泰山石阶下的小武出声将他从这股情绪之中拉回人世间。
“世子爷,老太太有急事寻您。”
一声呼唤,让他神智归位,眸色清明无比。他怔然地望着不远处的正屋,立了不知多久,还是折返了方向,往荣禧堂走去。
*
荣禧堂内。
段氏正坐在郑老太太下首,手里捧着丫鬟刚斟好的热茶,却是没有心思饮茶。
郑老太太面色还算和顺,瞥了眼竭力掩饰却还是倍显慌张的段氏,笑着与身侧的绿珠说道:“再找个小丫鬟去催一催世子爷。”
段氏却笑着阻拦道:“不必催,他们年轻人事多,我等等也无妨。”
态度恭敬谦卑的好似有些心虚一般。
郑老太太心下约莫有几分猜测,只说道:“苏夫人的意思是,把息哥儿和柔姐儿的婚事提前到十天后?缘何要这般急切的成婚?太唐突了只怕面上不好看。”
段氏笑答道:“定婚宴都已办好了,帖子也拟的差不多了,柔姐儿的嫁妆也都备齐了。如今朝堂局势不明,为免生事端,还是提前的好。”
说话间,郑衣息也走进了荣禧堂,郑老太太向他提起了婚事提前一事。
他万分惊讶,忙问段氏:“这是为何?”
段氏还是那番说辞,郑衣息听后心头无比疑惑,却仍是道:“一切都由祖母做主。”
郑老太太凝神沉默了许久,久到段氏以为这位老太太瞧出了什么端倪,心下愈发惶恐不安。
“好,就依着苏夫人的话办。”郑老太太的脸上终于显出了喜色。
话音甫落。
段氏高悬着的心也落了地,又与郑老太太寒暄了一阵后才离开了郑国公府。
等段氏离去后,郑老太太立时敛去了面上的笑意,神色沉沉地与郑衣息说:“苏家不知闹出了什么幺蛾子,她们既然要把婚事提前,那就提前吧,横竖你娶苏烟柔也不是为了她这个人。”
若说句心底话,郑老太太实在是不喜欢苏烟柔那副被娇宠得近乎刁蛮的性子,也觉得这桩婚事委屈了郑衣息。
郑衣息听后点点头,坐在紫檀木扶手椅里若有所思。
祖孙二人相对无言,还是郑老太太饮了一杯茶之后,盯着郑衣息凝苦的面容,说了句:“你那个通房丫鬟烟儿。”
话只说到此处,愣神的郑衣息已抬起了头,眸子从方才黯淡无光的模样迸出了夺目的光辉。
郑老太太心下一沉,好半晌才说:“她身子不好,祖母会多赏些药材给她。”
她还是不敢告诉郑衣息烟儿落胎一事,婚事在即,还是不要多生事端。
郑衣息听后便谢过了郑老太太的赏赐,旋即便要推辞离去。
谁知他方起身,郑老太太便说:“你若中意那丫鬟,等成婚后将她抬成姨娘就是了。你也是咱们府上的世子爷,不必讨好苏家到这个地步,京城里多少爷们儿养粉头外室,难道你还不能养个通房丫鬟了?”
说罢,她又补了一句:“不过这段时日还是要多忙着你的婚事,婚后再去瞧那丫鬟吧。”
郑衣息心头一动,瞧着郑老太太关切的目光,默了良久后,一一应下。
*
整个郑国公府的人都知晓郑衣息与苏烟柔婚事提前。
“病重”的烟儿也在小武与无双的帮助下搬出了正屋,改而宿在了寮房内。
自始至终。
烟儿都不曾见过郑衣息一面,她也一味地放任自己“枯萎”,等待着重获自由的一日。
大婚前夜。
病重到难以喘息的烟儿连手都难以抬起,这一日澄苑的下人们都去前厅们听管事的派遣,隔着窗走过寮房时瞧见了里头病重的奄奄一息的烟儿。
小武率先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说:“双喜和这哑巴把关系搞好有什么用?她病成这样爷连问都没问一声。”
一旁的无双也笑着附和道:“这是自然,世子爷马上就要娶侯府嫡女进门,又怎么会把一个卑贱的哑巴放在心上。”
“而且,这哑巴当初能住进正屋,得爷宠爱。不也是因着有几分相像苏小姐的缘故吗?如今爷要娶正主了,又怎么还会搭理这个哑巴?”他笑着添了这一句。
一墙之隔的烟儿将这番话语听进了耳朵里,心头最后一丝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
她明白郑衣息的无情无义,也知晓了他的卑劣自私。可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向自己这个奴婢许下那些誓言。
他大可不必用那些柔情蜜语来哄骗自己,不应该也没必要。
原来是因为苏烟柔。郑衣息把自己当成了苏烟柔的替身。
那些情动时的旖旎爱意是真的,所以才会以假乱真地让她付出了真心,只是那爱意是给苏烟柔的而已。
她从头到尾只是个替身。
烟儿阖上了杏眸,流下了她为郑衣息流的最后一滴眼泪,也是在郑国公府的最后一滴眼泪。
倏地,她听见东边的前厅里响起了一阵奏乐之声,那是抑扬顿挫的喜调,昭示着明日的大婚之宴。
名门公子,喜得佳妻。
恢宏盛大的婚宴之后,结为连理,永生不弃。
没人知晓这间昏暗的寮房里,郑衣息曾对着一个哑女许下过山盟海誓。
连烟儿也不知道,她只想像墙角的白玉兰一样,迎着东风,盛放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中。
第43章 死遁
这几日郑衣息的确忙于处理大婚之事, 以及宁远侯府弄出来的这一桩丑事。
先头段氏眼巴巴地来郑国公府提及婚事,只恨不得在短短的几日内就把如此繁复的婚事办下来。
郑老太太这么些年也炼就了一双识人的火眼金睛,当即便觉察出了不对劲,遣人去打听消息。
这一打听就打听出了苏烟柔与五皇子的丑事, 消息是五皇子府的婆子们放出去的, 言及郑苏两府订婚宴后苏烟柔与五皇子私会一事。
且据那婆子说, 苏烟柔一直对五皇子一往情深,那一日是伤心太过,太会情难自抑地与五皇子有了首尾。
这等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非但是传到了郑国公府的人耳朵里, 同样也传到了宁远侯耳中。
苏卓已为了此事熬了两个大夜,嘴角长了两个燎泡,正在外书房内焦急地踱步。
段氏正坐在玫瑰镂金扶手椅里,往日里趾高气扬的主母却期期艾艾地不敢多言。
陆姨娘端着一碗莲子羹来了外书房, 一进门先是朝着段氏行了礼, 而后便走到苏卓身前道:“侯爷, 妾身为你亲自……”
话未完,一向对她宠爱有加、和颜悦色的苏卓却挥手打翻了那一碗莲子羹,嘴里骂道:“滚回去。”
陆姨娘怔然地不知所措, 段氏便从扶手椅里起了身,对陆姨娘说:“侯爷心情不好, 不是冲着你的, 先出去吧。”
陆姨娘这才噙着泪退下了。
“侯爷, 事已至此。咱们还是要稳住郑国公府的这桩婚事才是。”段氏轻声说道。
对于这个正妻,苏卓再恼火总也得忌惮她背后的娘家, 故他只得沉声道:“你到底是怎样教养柔姐儿的?竟让她做出如此不堪的丑事来。”
段氏眼眶一红,忙为苏烟柔辩解道:“柔姐儿也是中了五皇子的套, 一去赴会便晕了,醒来时已不着寸缕。”她也知这话说出口难为情的很儿,便越说声音越轻。
苏卓狠厉的眸光已经望了过来,嘴里也没好气道:“中了套?五皇子一个外男下帖子让她去赴会,她怎么就能舔着脸去赴约?她和郑衣息的大婚日子近在咫尺!”
这话一出,段氏已是辩无可辩。
发泄了一通后,苏卓也不舍得让这个嫡女去家庙里了却残生,只思虑着要怎么为她擦屁股。
“把柔姐儿的嫁妆加厚三成,田产铺子换成银票。”
段氏听后一惊,可觑见苏卓阴沉的好似铁锅般的面色,便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
东宫内。
太子裴霁成恼怒地砸了一套东番上贡来的月牙石杯盏,由此还不解气,总要把书桌里博古架上的所有器具统统砸个干净才好。
郑衣息进书房时撞见的便是如此混乱的景象,一地狼藉之下,盛怒的太子猩红着眸子,怒火已是临到了喉咙口。
就在一个多时辰前,五皇子在金銮殿大言不惭地与宁远侯苏卓攀起了亲家,俨然是把宁远侯府的兵权视作己有。
“你来了。”太子终是敛起了些怒火,扬着眸子望向了郑衣息。
郑衣息也知晓了苏烟柔与五皇子之间的糊涂事,晨起时还收到了苏烟柔写给他的信,信上说了,苏烟柔是被五皇子哄骗出府,这才会着了他的道。
只是郑衣息并非蠢人,即使苏烟柔将话说的再好听,再寻出多少合适的理由出来,也难以掩盖她与五皇子私会的事实。
郑衣息本就对苏烟柔多有嫌恶,如今满京城都知晓了他郑衣息即将要娶个不贞不洁的正妻进门,他的脸皮已是被人踩在了脚下。
太子恼怒是因为五皇子与他争锋相对,和陛下对五皇子的有意偏袒,五皇子恼怒是因宁远侯府仍要与郑国公府践行婚约,宁远侯府恼怒是因为嫡女的名声坏了。
各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其间从没有人在意过郑衣息的感受。
譬如太子发了一通火后还是对郑衣息说:“辛苦你了,将来本宫替你挑两个貌美又柔顺的美妾进门,总不至于让你身边两个贴心的人都没有。”
瞧瞧,分明是要让他忍受这一番屈辱,却把话说的这样好听。
郑衣息垂在身子两侧的手不断地收紧,直至攥紧后指节间泛白,痛意才驱使他扯了扯嘴角,勾出一个笑容道:“多谢殿下。”
从外书房走到东宫大门约莫有一刻钟的路途,郑衣息非但是驻足观赏了东宫内的妍丽景色,心境也从憋闷恼怒变成了豁然开朗。
他想,既是人人都不在意他的感受,人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肆意而为,那他何必再如此委屈自己?
倒不如纵情声色,肆意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