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儿心里忽而觉得十分痛快,郑衣息这般伤心的模样,就好似他很在意烟儿一般。
“爷已两个多月没来见过烟儿了,自然不知晓姑娘病的有多重。”她那双眸子里也落下了眼泪,眼泪愈汹涌,说出口的话便愈激动。
“姑娘已死了,世子爷将来娇妻美妾在怀,自然不记得有个通房丫鬟为您落了胎,临死前还在病榻上心心念念着要见您一面……”
圆儿还要往下说,却被双喜一把拉住了袖子,制止了话头。
这般大不敬的话语,换作往常,郑衣息总要将圆儿打个几十大板才是。
可如今郑衣息却只能听见“死了”二字,那些日子的纠结与躲避如上万根银针一般往他心口扎去,几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腑扎了个干净。
怎么就死了呢?
她怎么能死了呢?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在神智分崩离析的前一刻,郑衣息推开了眼前的圆儿,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寮房里。
寮房里有一股阴暗潮湿的霉味,左侧的病榻上有几丝人躺在上头的痕迹,病榻旁还有个铜盆,上头盛着好些斑斑点点的血迹。
如此触目惊心,让从不怕痛的郑衣息捂住了心口,躬着身子才能抵得住那一阵痛彻心扉的情潮。
他一步步地走到病榻旁,往日里的矜傲清贵都不见了踪影,只余满身上下钻入骨髓的悔意。
悔。
怎么能不悔。骤失烟儿之后他的脑袋就好似被人蒙头打了几十棍一般,什么权势地位,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宁远侯府的婚事。
都是狗屁。
郑衣息方才已重重地跌过了两跤,膝盖处已渗出了些血丝,可他却好似察觉不到这抹痛意一般,只直直地跪在了那病榻前。
如今靠得近了,他的余光已是瞧见了病榻前沿上摆放着的对襟长衫,那滑腻的云锦料子上绣着一丛夺目的青竹。
这是为他做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郑衣息怔了一怔,旋即便高声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如此突兀,如一道惊雷般划破了悲伤堆积起来的寂静。
寮房外的双喜也沉痛地低下了头,想起烟儿素日里的好处,以及她沉疴难治时所遭得罪,一时也落了泪。
圆儿便静静地立在了寮房外,听着郑衣息此起彼伏的笑声,心里的痛快更甚了几分。
只因那笑声凄厉又悲凉,悠悠远远地回旋在天际,漾着能撕破人心的沙哑与痛感。
不知笑了多久。
郑衣息才从寮房里走了出来,他木然着一张脸,无悲无喜地走到了圆儿身前,手里还捧着烟儿给他做的那一条对襟长衫。
左右手不知被什么东西划伤了,正有丝丝缕缕的血迹从上头滴落,正砸在瓷白的地砖之上,无比触目,无比惊心。
他扬起头,问:“她怎么落得胎?又是得了什么病?如今葬在何处?连死前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
一连串的疑问砸了下来,配着郑衣息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就仿佛他真的把烟儿看的极重要一般。
圆儿却是不吃他这一套,她眼睁睁地瞧着烟儿被百般磋磨欺辱,最后又心死绝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等来郑衣息一回。
她已是看穿了郑衣息的自私薄冷。
当即便挑着最尖利的话头说道:“爷难道不知晓吗?那日订婚宴时,前院锣鼓喧天。您即将要迎娶的那位正妻把姑娘叫去以后,以莫须有的罪名让她罚跪了好几个时辰。姑娘肚子里的孩子立时就没了。姑娘日日夜夜地盼着您能来瞧她一眼,哪怕就是一眼,可等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落胎时、病重时辗转反侧的难眠,却是等不来爷的身影。”
郑衣息面色惨白,此刻他再没有理由驳斥,只能任凭噬骨的痛意与深切的愧疚摧心挠肝,将他的神魂理智统统剥开。
漫长的停顿之后,郑衣息才艰难地问了一句:“她被抬去了哪里?”
圆儿扫他一眼,神色愈发肃穆地说道:“姑娘临死前告诉我,说千万不必告诉爷她已死了这件事。”
郑衣息心下愈发钝痛,只下意识地以为是烟儿不想让自己伤心。
这个傻姑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临死前却还惦记着自己。
郑衣息又想起了书房翘头案上歪歪扭扭的“郑衣息”三个大字,也忆起了那一日烟儿为他处理伤口时的柔顺模样。
翻江倒海般的悔意将他吞噬。
“姑娘说,这辈子遇见您这么薄冷无情的人是她命里该有此劫,只愿您再别去扰了她的清净,也别在她死后假惺惺地收敛棺木。”
“她这一辈子、下一辈子,下下一辈子、乃至于永生永世,都不想再与您有半分牵扯。”
第45章 婚宴
圆儿的话如冰冷的剑刃, 将郑衣息捅了个对穿。引以为傲的尊严与盈满心间的情爱皆被人弃如敝履。
他该生气,也该斥责圆儿的无礼犯上。更该将一切的罪责归咎到烟儿身上。
就像他从前数次逃避一般,变着法儿地不肯认清自己的心。
可那在安国寺被刺客们围剿到濒死之境,烟儿不逃反而折返回来救他的声音总是在他脑海里此起彼伏。
还有那月色旖旎下, 紧贴着彼此的那两颗心。
她生下来就是个哑巴, 不会说话。
在书房的翘头案上描绘“郑”、“衣”、“息”三个字时心里在想什么, 日日夜夜地苦等之后却又等不到自己的身影时,心里又该是何等的委屈。
被苏烟柔磋磨地落了胎,落胎时剥离骨肉的痛又该如何启齿,临死前挣扎着呕心沥血时又忍受着怎样的痛。
郑衣息不敢想, 他只是生生受下了圆儿近乎刻薄的话语。
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不愿再见他。
临终前,她定是恨他入骨。
郑衣息低头望一眼手里针线严密的对襟长衫,眼角的余光甚至能瞧见腰间的那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
分明他身上没有任何病症,人也只是略显颓废地立在那儿, 风声渐止, 日头舒朗, 可他却平白无故地呛了一声。
而后郑衣息便听见了耳畔双喜传来的惊呼声,再是金嬷嬷捏着嗓子的尖叫声。
这些尖利刺耳的声音终于把身陷无边地狱的的郑衣息拉了回来,他低头瞧见手里捧着的长衫, 那是烟儿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而此刻那本该无比干净的长衫上正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郑衣息伸出手擦了擦嘴角,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 原来是他吐了血。
原来失去一个人, 痛到极致是会咳出血来的。
心肝脾肺乃至如同被火烧般的喉咙口里都弥漫着呛人的血腥味, 还有一股无法忽视的钝痛之感。
可那又如何呢?
即便此刻郑衣息把自己全身上下的血肉都掏出来,也换不来烟儿的命了。
哑的人不是烟儿。
是他才对。
浸在苦海里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郑衣息推开了双喜要递来的帕子的手,就以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往书房走去。
每走一步, 嘴角的血丝都不停地往下落,模样惊人,仿佛失去了理智。
*
明日就是郑衣息与苏烟柔的大婚之日,郑衣息也该去郑老太太或刘氏那儿听一些婚宴上的安排。
郑老太太身边的连霜来唤了几回了,可郑衣息就只是坐在书房的翘头案上,一声不吭地望着翘头案上的宣纸瞧。
除了那张好似写着什么字的宣纸外,还有一条被血迹沾染的不成模样的对襟长衫。
连霜立在书房门扉处唤了好几声郑衣息,觑着他好似丢了魂的面容,却是不敢高声说话。
不多时双喜才跑了过来,肃着脸与连霜说:“你和老太太说,就说世子爷身子不适,不能过去了。”
如今郑衣息分明是失去了理智,如何能去郑老太太跟前听候吩咐。
连霜点点头,再去寮房那儿瞧了会圆儿,这才回了荣禧堂。
只是府里的下人们都为了明日的婚宴吊着一口气,郑老太太更是不辞疲劳地与丁总管和怀有身孕的苏氏对了好几回流程。
如今剩下的事务都需要郑衣息的参与。
连霜回了荣禧堂,在郑老太太跟前回了话后,便见郑老太太的面色立时冷凝了起来,已是沉着脸让人去把双喜叫了过来。
仔细盘问了双喜一番,郑老太太才知晓是纸包不住火,郑衣息不知从何处知晓烟儿落胎一事,也知晓了她被一盖草席挪出府去一事。
郑老太太听得此话后,便瞪了下首正在喝茶的苏氏一眼,苏氏发觉了郑老太太灼烫的视线,却仍是在气定神闲地抿茶。
她可没有违背郑老太太的吩咐,不过是“恰好”让老三听见了烟儿落胎一事罢了,老三自己要和郑衣息说,与她可没有半分关系。
“息哥儿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那丫鬟怀的又是他头一个子嗣,有些伤心自然在所难免。”郑老太太嘴上如此说着,并没有把这事当成个正经事儿看待。
爷们大多都是喜新厌旧之人,况且那死去的哑巴虽则颜色鲜亮了几分,可难道这世上没有比她颜色更好的丫鬟了?
郑衣息虽伤心,可也只会伤心一会儿罢了。
她还不懂男人吗?
等明日她娶了名门贵妻进府,自己再做主该他添置几房貌美且出身清白的良妾,他自然就会不伤心了。
整个郑国公府里的人都知晓了世子爷身边的那个哑巴通房已香消玉殒一事,有些心善的便在背地里长吁短叹了一番,有些心狠的还要在背地里编排烟儿几句。
只是不论何种脾性的下人,还有郑老太太、不盼着大房好的苏氏、乃至将郑衣息恨之入骨的刘氏,都不曾设想过郑衣息这个高高在上的世子爷会为了一个通房丫鬟而不顾的明日的婚事。
即便苏烟柔失了贞洁,可为了宁远侯府的权势地位,郑衣息定会闭着眼把她娶进门。
所以在翌日一早,双喜寻不到书房里的郑衣息时,他还不曾往婚事办不下去这一方面思索。
他不过是多派了几个腿脚灵活的小厮去找郑衣息,可翻遍了整个郑国公府,却不见他的身影。
吉时已到,该是新郎官出府去迎娶新娘的时辰了,郑老太太房里的嬷嬷们也来打听好几回了。
满府里皆张灯结彩,处处都挂着洋溢着喜气的彩绸与大红灯笼。
锣鼓喧天之下,双喜已急得泪流满面。
“嬷嬷,世子爷不见了。”
罗嬷嬷也是郑老太太身边的老人了,多少大风大浪都不曾让她改过面色,如今听了双喜的话后额上尽是渗出了好些细汗。
前厅乃至后院的水榭处早已高朋满座,多少世家族亲已备了厚礼登门,庆贺郑国公府的这桩喜事。再有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御赐之赏,更有东宫太子的亲临贺喜之荣。
这桩婚事哪里是谁娶了谁,分明是两个豪门士族声势浩大的结合才是。
“我去禀告老太太。”罗嬷嬷白着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