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衣息接过了那一碗药,喝下后才说了一句:“这是我的最低底线。”
是在说不能放烟儿离开一事。
他灼烫的视线紧攥着烟儿不放,整个人既是在忍着身上的疼痛,又因烟儿的靠近而欢愉不已。
而烟儿也好似是认了命,漫长的沉默之后,她无声无息地点了头,转而再拿起了团扇,替郑衣息扇风。
只扇了两下,郑衣息便撑着手臂夺过了烟儿手里的团扇,言辞万分真挚地说:“以后你不必做这样伺候人的活计,我会给你个名分。”
话音甫落,烟儿便回忆起了上一回郑衣息说这样的话时的场景。那时他让烟儿给他生个孩子,还允她了贵妾的位份,说要与她一生一世不分离。
可结果呢?她几乎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烟儿听了这话之后许久没有抬头,郑衣息便也在心内叹息了一声,只说:“没有两清,我还欠你许多。”
若是可以,他怕是恨不得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烟儿瞧上一瞧,让她明白他如今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对她好,这份爱意也真挚无比,不掺任何虚假。
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烟儿不敢再信他了。
况且情爱一事太伤身伤心,她与郑衣息之间有身份上的云泥之别,若是再一次将自己的心交付出去,后果她承担不起。
所以烟儿只能装傻充愣,恨意淡去了不少,却是不肯回应郑衣息。
他为主,她是仆。若是换不得这一世的自由,就以主仆的身份相处。
“烟儿。”郑衣息轻唤一声,好似是对烟儿的沉默感到十分不满。他骨子里就是一副强势、占有欲极强的性子,虽是刻意去学陆植那副温柔、老实的模样,可还是会有些狠厉之色从话里话外倾泻而出。
他也是当真想用这一出“苦肉计”来搏得烟儿的芳心。刘氏的阴谋浅显不已,那绝嗣药的把戏已闹过几出了,他喝下去仅仅只是为了烟儿罢了。
烟儿落胎一事一直是郑衣息心上的针刺,如今他也不能再有子嗣了,那些愧怍和忏悔也能就此消散一些。
他做了十足十的准备,甚至还让双喜和圆儿去烟儿面前说了许多好话,可即便如此,烟儿还是不肯原谅他。
郑衣息心中虽有些气馁,可想着日子漫长,便也说服自己安了心。
*
明辉堂内。
刘氏一言不发,正跪在明堂中央,平日里伺候的丫鬟们都不见了踪影,屋内只剩下她与郑尧。
“我知你恨息哥儿,可大房只有他一个男丁,若是你想保住自己的富贵权势,还是要早些想通才是。”郑尧到底是对刘氏这个嫡亲含愧,说出口的话也漾着几分柔意。
而刘氏却是一言不发,眸光只落在明堂旁博古架里摆着的虎头鞋之上,倏地,她麻木不已的视线里仿佛淬了毒,比激涌而出的泪意先一步涌出来的是深切的恨意。
“是他杀了我们的嫡子,是他!是郑衣息!”刘氏几乎是嘶吼着出声道,她太过失态,已然忘了该在郑尧面前扮演一个仁善慈爱的嫡母,只以最歇斯底里的语调宣泄着压抑多年的恨意。
“刘氏!”郑尧铁青着脸开口道:“注意你的身份!”
刘氏的这颗心浸在无边无际的毒意里久了,已然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多少个午夜梦回,她梦到了她抱着自己乖巧可爱的嫡子,醒来时怀中却只有被泪水浸湿的枕头。
杀子之痛。
她焉能不恨?
“我已是瞧在自己的身份上,瞧在郑国公府的名声上,才只给他下了绝嗣药,而不是那摧肠烂肚的毒药。”刘氏道。
郑尧听了这话之后,霎时勃然大怒,他想出口斥责刘氏阴毒不慈1,可想起年幼的嫡子死时的惨状,这话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夫妻两人四目相对,皆是沉默。
终于,郑尧长叹了一口气,只说:“二房的庶子们没一个能立得住的,苏氏这一胎又生了个嫡女,能支撑郑国公府门脉的人,只有郑衣息。”
说罢,便扬长而去,离开了明辉堂。
*
绝嗣药的风波之后,郑衣息在澄苑内养了半个月的身子,而后又去御前司当值。
太子时常来澄苑与他下棋,如今却是半句也不再提与宁远侯府的婚事,只与郑衣息商论着该如何处置刘贵妃新生下来的皇子。
上月里,年近四十的刘贵妃又为陛下添了个皇子,这可把陛下给高兴坏了,大笔一挥便将刘贵妃封为了皇贵妃,位同副后,与皇后娘娘一起协理后宫。
这还不止,皇上还封尚了刘贵妃的母家,将刘贵妃的胞兄提拔成了兵部侍郎,掌了实权。
更别提如今的五皇子是何等地圣恩隆重,朝堂内外,宫闱里外的排场与气势比太子还要再张扬几分。
而这时的宁远侯府也“慧眼识珠”,苏卓将五皇子请到府上,痛饮了一番之后,便定下了幼女与五皇子的婚事。
太子听得这消息后盛怒不已,几乎把东宫书房里的所有器具都砸了个干净,发泄了一通后才赶来了澄苑。
郑衣息如今的心不在朝堂之上,听得太子的抱怨之后,便也无比泰然地与他说道:“臣有一法子可解殿下燃眉之急。”
太子对郑衣息的态度又热络了起来,只说:“何法?”
“当年鞑靼进犯的时候,五皇子率兵出征。领了赫赫战功归京,可正这等功劳他才会得了陛下的青眼,一举被封为了亲王。”郑衣息道。
提及此时,太子心里便无比恼怒。这些年他在政务之事上勤勉不已,对于臣下们更是礼贤下士、百般谦让,唯独在领兵打仗一事上被五皇子压了一头。
他心里实在是恼怒,这才会想尽法子笼络父亲是一等国公的郑衣息。
“是了,老五就是靠着这点本事才入了父皇的眼里。”太子颇为嫉妒地说道。
郑衣息听后笑道:“可若是五皇子根本就没有立下那些战功,而是在西北屠.杀平民,以次充功、欺瞒君上。不仅犯了诛九族的杀民充功之罪,更是犯了不可饶恕的欺君之罪。”
这等罪名若是能安在五皇子身上,自然会让他永生用世都翻不了身。
可是谈何容易?西北边关太子可没有人手。
“可父皇如此宠爱老五,怎么会相信?”
郑衣息不疾不徐地说道:“白纸黑字、证人百姓摆在陛下面前,他一定会信。”
“什么人证?”太子已然激动不已,说出口的话音里染着几分尖利。
要伪造一份五皇子字迹的白纸黑字十分简单,可这个人证却实在是困难。
“刘恩伯嫡子刘向荣,当年曾随着五皇子一起去边关出征。”郑衣息掷地有声道。
太子一愣,旋即便望向了郑衣息,只说:“是你嫡母的亲侄子?”
“正是。”郑衣息笑了笑,眸中划过几分冷厉之色。
刘氏实在是太碍眼了一些,今日能对他下手,将来说不定就会伤害烟儿。
该早些解决了她身后的刘家,这才能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世上。
第62章 见他
外头风起云涌, 烟儿却只蜗居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心情愉悦时侍弄侍弄石阶旁的吊兰,心情烦闷时便只躺在塌上闭门不出。
她与郑衣息之间的相处方式愈加怪异,既是没有如胶似漆的亲密之感, 也没有疏离淡漠的冷淡。
用圆儿和双喜的话来说, 便是:“奇奇怪怪的两个人。”
只是郑衣息却对此处之泰然, 比起前段时日烟儿对他冷漠到几乎算是无视的态度,如今的和平相处已然弥足珍贵。
他几乎是把自己私库里所有值钱的器具都送到了烟儿手里,不管她想不想要,都一股脑地送了过去。
目睹了一切的双喜在背地里感叹道:“话本子里说的话都不假, 一个男人若是心爱一个女人,身上的钱便都会给那个女人使。”
烟儿却是一副轻渺淡然的性子,虽是收下了郑衣息送来的所有器具和银票,那些富贵到奢靡的钗环首饰也是束之高阁, 从不取用。
圆儿见状便好声好气的劝她道:“如今满府满院里都在说世子爷中了姑娘您的道, 把您说成了个千年狐狸精, 连老太太也在房里念叨了好几回,说都是因为您,咱们世子爷才遭了这一劫。”
话音甫落。
烟儿抬起头, 握着绣绷的动作一顿,她静悄悄的瞧了圆儿一眼, 扬起一个宠辱不惊的笑容。
也正是因为这个笑容, 让圆儿霎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姑娘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自然也不会在意府里的风言风语。
即使那些下人们把她议论成了洪水猛兽,亦或是千年的狐狸精转世, 她都不在意。
圆儿又陪着烟儿说了会儿话,这才端起了午膳的食盒, 蹑手蹑脚的走出了正屋。
才走到回廊之上,去见一身淡墨色对襟长衫的郑衣息正从角门的那一头匆匆而来,他嘴角边还漾着些笑意,整个人便如温润如诗,没有半分从前的戾气。
圆儿侧身朝着他行了个礼,然后一边念叨着一边走去了耳房。
才撩开耳房的帘子,便见双喜正坐在小木几上吃花生米。
圆儿忙走过去拍了一下双喜的肩膀,可把他吓了个半死,捂着心口道:“我的姑奶奶,人吓人可是会吓死人的。”
“谁叫你偷懒,躲在这儿吃东西不去干活。”圆儿如此娇嗔道。
如今她渐渐的身量抽条了一些,一张肥嘟嘟的圆脸也露出了微尖的下巴形状,从前还只是个娇憨天真的小女孩,如今却隐隐的露出几份妩媚清秀的模样来了。
双喜本是打算像旧时一般捏着她的双颊,可一伸手触及到那圆儿脸上那莹润滑腻的肌肤,便倏地脸上一红。
他僵硬的放下了自己的手,不敢拿正眼去看圆儿,嘴里道:“你可知宁远侯府与五皇子定下了婚事。”
圆儿一听立马瞪大了眼睛,“那位苏小姐先头不是还说非世子爷不嫁吗?”
“我哪儿知道那么多。”双喜边说着,边神神秘秘的凑到了圆儿身旁,“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这桩婚事可离不开我们世子爷在背地里的助力。”
圆儿听了这话之后,眼睛瞪得越发大了,整个人好似陷在了无边无际的疑惑,当即便喃喃自语道:“世子爷怎么还掺和进了这样的事?”
双喜连忙朝她做了几个手势,后见她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便道:“咱们世子爷这样做,都是为了烟儿姑娘。”
圆儿一愣,旋即便听双喜继续说道:“烟儿姑娘可是有大造化的人,将来说不定不止脱个奴籍,还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
郑衣息走进正屋的时候,烟儿还在望着知摘窗外的风景出神。
见他来了,她才不舍得收回了目光,将杏眸里的留恋掩下。
郑衣息知晓烟儿在溪花村里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本是囚笼里的金丝雀,一朝得了自由翱翔在天地之间,便愈发向往着自由。
金石玉器、钗环首饰,甚至是府邸田铺,只要烟儿想要,郑衣息统统都能给她。
可偏偏给不了她自由。
所以此刻的郑衣息只能装作没有瞧见烟儿眼底的伤心,走上前去像个没事人一样,与她说道:“太医说你不能吹冷风。”
烟儿的思绪被打断,回身见郑衣息正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心猛的往下坠,她点了点头以示对郑衣息的回应。
“过几日等你身子再好些,我带你去京郊那儿赏花,好不好?”郑衣息说出口的话里装着能溺死人的柔意。
烟儿只觉得万般不自在,却又无处躲避,只能迎着郑衣息的目光做了两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