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气馁,唐突又自然地转换话题:“按照你的说法,我选择逃到化乐星城就是错误的第一步。假设你处在我的境地,逃离首都星之后,你会怎么行动?”
提温对这个问题颇感兴趣。他一侧身靠在梳妆台边,从头到脚看了她一个来回。
安戈涅向来讨厌别人露骨地观察她。提温在这方面给她的不适感与哥利亚的义眼有得一拼。
他在看她的黑发、她眼角的小痣、她交叠放在桌子边缘掩饰紧张的双手,甚至没放过垂落脚踝的白裙裙摆上揪出的褶皱;但他看的也不止这些。
如果目光能化作实体,那么他的视线就是剖开她的小刀。
他在散发着omega信息素的柔软美好假象里,寻找着那个敢于夺枪威胁他的亡命之徒。
然后提温开口了:“您从幽灵鲨号逃脱的方式没什么好说的,利用对omega的刻板印象,选择最容易下手的对象,一击脱离,果断且有效。如果是我,大概也会采取类似的对策。”
安戈涅从中读出了另一层意思:
装乖的策略只能用一次。至少对他,相同的计策不会奏效。他知道她远没有外表那么无害。
“噢对,”提温仿佛只是随口提及,“被您袭击的那位女性beta生命体征稳定,但是脑部因为缺氧受到损害,是否能醒来还是未知数。”
安戈涅怔了一下。
那几十秒的搏斗已经变得十分遥远,像是另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她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表现出后怕或是懊悔。
与提温四目相对,她意识到她的摇摆不定已落入他眼中。而且他似乎觉得这表现很有趣。
她索性顺势扮演会引起他兴味的人设,冷酷地问:“这算工伤?陶朱双蛇会给笛雅的伴侣或者家人抚恤金吗?”
提温笑出声:“如果她购买了人身保险,我方自然很乐意走理赔程序。”
“逃离幽灵鲨号之后呢?你会选择怎样的逃生路线?”
“如果是我,我不会来化乐星城。您似乎对联盟的技术水平不够了解。您的反侦察手段也许在王国境内足够拖延时间,但很遗憾,在联盟的任何一座星城都不会奏效。”顿了顿,他颇为恶劣地补充,“枪支管理上也是,听说王国流通的武器大部分不需要身份认证就能使用。”
安戈涅给自己辩护了一句:“但当时另一个可选目的地已经向叛军投降。”
提温垂眸,加深唇角的笑弧:“只要不是主力部队驻扎的星球,就有钻空子的机会。当然,自投罗网的风险也很大,刚刚接管的港口也许会管理得分外严密。”
换句话说,她实在倒霉,虽然逃离了太空盗挟持,但当时不管她选择哪个迫降地点,都难以逃脱下一步追捕。
冷不防地,安戈涅想到:提温在那个地点拦截幽灵鲨号真的是个偶然吗?
她微微一僵。
提温笑意加深了一点。
只需要多出的这一丁点笑意,他的眸色便荡漾起柔和的翠波,给人以错觉,仿佛这双眼能看到底、并且能在那里面捕捉到款款情意。
提温就以这种更适合调情的目光注视安戈涅,上半身朝着她前倾。
这细微的姿态变化像是什么开始的信号。
但他的下一句话就让安戈涅几乎忘记了前一秒酝酿的气氛:“但话说回来,假如我真的处在您的境地,我或许根本不会选择逃离。”
“为什么?”
“我能理解您对反抗军的抵触。但是,真的有必要不惜代价地逃离他们吗?”
安戈涅哑然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
提温同样无法理解她的抗拒。
“即便是最激进的反抗军成员,也没理由伤害一位身份敏感的omega. 更何况,反抗军自我标榜与王室不同,已经释放了大批王室收容的omega. ”
“我不相信他们。他们在我面前杀了太多人。”
提温扬了扬眉:“好,那么退一步说,即便您能从化乐星城逃走,接下来您又要到哪里去?共和国?那里与圣心联合王国关系剑拔弩张,主张回归王国的保王党是极少数。流亡的王室成员可不会受当局热烈欢迎,只会被严密管控,甚至被共和国政府当做与反抗军新政府建立关系的礼物,一群人一起逮捕遣返。
“那是您想要的结果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而且就算那样,总好过——”安戈涅抬高了声调,而后突然抿唇收声。
她不知不觉被激怒了。这个总是维持良好风度的家伙已经是第二次让她失态发怒。
“总比什么更好?”提温紧咬着话头不放。他没有漏过安戈涅对他流露出的嫌恶。但他不以为意,甚至觉得这样更有趣一些。他的措辞也变得更为毒辣、不留情面。
“在您看来,与无止尽无目的的逃亡相比,利用自身的弱势,把omega对alpha的吸引力当作武器换取想要的东西,还是前者更好一些?”
安戈涅站了起来,语调冰冷:“你想说什么?”
“用好感换利益,那不就是您对赠予您这个抑止环的太空盗做的事?”一顿,提温看向她戴着的祖母绿宝石,“不也是……您正在对我做的事?”
“我没有,是你自作多情。”安戈涅本能地否认。
提温就笑:“是吗?在私密空间里制造可以快速拉近距离的氛围,这种手段您恐怕也早在别的alpha身上用得很熟练了。”
他原本撑在梳妆台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找到了那个金色抑止环,指腹贴着金属颈圈的内侧,不轻不重地游走了一遭。
感受着字符的轮廓,金发青年念出颈圈内侧以古代语书就的铭文,语调纯正。而后,他看着她的眼睛,轻柔地吐出铭文的正确通行语翻译:
“我的宝贝。”
语境错位,暧昧的词句像是冲她而来的昵称。
然而安戈涅只感受到被轻视的怒意,以及一点几近恶毒的挑衅。
他第一次对她放弃了敬称,将刚才所有不可言说的博弈摆到台面上,以狎昵又冷漠的口吻拆解:
“若没有那种打算,你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刻、这个地点摘下这小玩意呢?”
第15章 亡国之日15
安戈涅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
是从内部啃咬她的难堪, 但更多的是恼怒。
某些事情即便双方心知肚明,一旦挑破那层轻纱直言就无异于羞辱。
凭着一腔冲动和狠劲, 安戈涅不退反进,凑到提温面前,双手往他身后的梳妆台面一撑,气势十足地将他困住。
前所未有近的距离,但严格说来,他们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即便是脚尖,也只是堪堪即将相触, 让她隔着柔软的室内便鞋,隐约察觉再前方寸许就是尖头皮鞋的硬度与轮廓。
提温讶然盯着她, 没有动作。
“那么,我的小伎俩是否奏效了?”她仰起脸,朝他的下颚方向吹了口气,用上她最造作甜腻的语调,轻轻柔柔地问,“交易成立吗?”
安戈涅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朝提温凑过去的时候,安戈涅的想法异常单纯:他如果要的就是看她难堪, 那她偏不让他如意。
“那取决于您想要什么?”提温也飞快地从惊讶中脱身。他笑了一声, 低下头来更好地与她对视, 说话时几乎称得上与她气息交缠:
“即便您不那么做,我也很乐意倾听您的要求。当然, 我不可能满足您所有的愿望,我只能承诺力所能及。”
倒是飞快地换回了敬语。
但安戈涅觉得,只在在刚才无情拆穿权色博弈本质的瞬间, 提温才终于漏出了真实面貌的一角。偏偏下秒就又开始装模作样。
他可真狡猾,要刺得她露出本性, 却紧紧地收着自己的尾巴。
杂乱的念头纷纷而过,即便不抱希望,她最后还是决定垂死挣扎一下。
“提温先生,不要把我移交给叛军,”她看着他的眼睛,“这就是我想要的。”
提温被她毫无求人态度的措辞逗笑了。与松弛的表情相反,他的话语决绝不留余地:“很遗憾,这不可能。”
安戈涅的指尖触碰他外衣的纽扣,沿着轮廓画了个圈,轻轻拨弄了一下。他几不可察地屏息,绿眼睛眯了眯。
她迎着他的注视看回去,执拗地追问:“不论如何都不可能?”
提温即答:“陶朱双蛇要向新政权示好。在这件事上出错会让我付出巨大的代价。”换而言之,她还不值得他付出那代价。
这倒无所谓,在安戈涅意料之中。只是他明明有能力,却连多思考几秒、佯作犹豫不决的戏都懒得演给她看,这份直白刺痛了她。
安戈涅呵地嗤笑,不轻不重地一推。
提温哎哟一声,夸张地往后倒。他反手撑住桌面,但还是带得梳妆镜在冲撞下微微摇晃。被这么粗鲁对待,他倒是完全不生气,慢条斯理地站好了整理衣褶,那样子甚至还隐约有点遗憾。
“我饿了。”安戈涅的态度冷冰冰又理直气壮。
她变脸的速度让提温又觉得有意思起来。
“餐厅已经准备好了。”他说着伸臂让她搭着。
和在机库里那时一样,安戈涅无视了他主动伸来的手,径直走出了客房。
该死的声音忍着笑跟上来:“咳,公主殿下,电梯在反方向。”
※
金属餐具与碗碟相碰的脆响分外清晰,衬托出环境的空阔。
餐厅在摩天大楼高处,占据了大半个楼面,落地玻璃窗外便是化乐星城市区,飞行器的轨迹与灯光互相侵染,俯瞰的景致教人目眩神迷。
眼下除了安戈涅和提温面对面坐着,这里没有别的客人。
安戈涅面前是一个精致的浅口餐盘,里面错落码放了近十个设计独特的碗碟,尺寸都至多巴掌大小,盛放着汤羹奶冻之类,全是一两口就能吃完的半流质食物。
她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食物,又看了看提温面前丰盛的、正常的一餐,将餐勺搁回桌面,弄出一声闷响:“你在蓄意报复我吗?”
她现在还对营养液的味道心有余悸。
“绝无此意,”提温不疾不徐地解释,“您此前两天都靠营养棒维持基础代谢,消化系统的运作机制受了影响。如果突然重新摄入固体食物,身体可能会受不了。这是特制的轻食套餐,能引导您的身体恢复原生状态。”
安戈涅沉默了片刻才说:“长期食用营养棒营养液,会导致消化器官退化?”
“不止是器官退化,”提温坦然道,“出生就只依靠营养液存活的人牙齿和面部骨骼都会畸变,所以真正赤贫的人根本藏不住他们的来历。”
安戈涅默然垂眸。面前的菜品匠心独特:餐盘中央黑色鎏金的浅口碟上,美丽的枯粉色花朵完整地在透明凝胶质地的穹顶中绽放。
虽然和营养液一样是半流质食物,但这是昂贵的、可食用的艺术品。而且她不会一直吃这种东西。
她忽然很不是滋味。
“你……既然知道这种现状,还有化乐星城那些无限压榨人力价值的大楼,为什么不做点什么?”话出口,安戈涅就觉得自己问得太理所当然了。
提温淡然反问:“我能给一个、甚至几千上万人救济,支撑他们生活一段时间,但那之后呢?”
“只要世界不改变,救助金会花完,引诱人堕落的陷阱会持续运作,改变生活方式的意志会消退,绝大多数人会落回原本的日常中,我能带来的改变十分有限。”他弯了弯眼角,这次的微笑很淡,在进入眼底前就消散了。
“您或许会说,那么打破这个该死的秩序、改变世界就好了。但很遗憾,我不适合当革命者,”提温环顾四周,将洁净而缺乏活气的大厅收入眼底,“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自顾不暇。”
“这种结论,由站在高塔顶收割财富的集团成员……这种扭曲的世界的受益者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恶心。”安戈涅毫不客气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