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呼之欲出。安戈涅快步往坡道下走,即便大脑已经提早知道了后续,但她反应不过来,她需要用眼睛再看一遍,才能彻底理解脑海中多出的这些信息。
“人类和以太族做了交易。”
以太族需要情绪和思维活动的能量维持自身,人类需要可以让他们在这个经历过大灭绝的星系存活并繁衍的奇迹。
以太族恰好可以给人类这个奇迹。
“他们给了我们进化。”
安戈涅盯着右侧绘卷的下一部分,瞪大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抖。
她终于意识到了违和感的来源:
为什么肖像上画的早期冒险者是一男一女,而不是alpha, beta还有omega各一个?
“是啊,为什么现在的人类会有第二性别?”路伽轻声笑起来,“因为这是以太族给人类的馈赠。”
以太族从人类文明的残骸中提取信息,检索到了最适合、最有效保证这弱小的族群建立起稳定的秩序,在严酷的环境下存活的方法:
模拟另一颗星球上存在过的狼群,给予人群三种职责,赋予人类三类第二性别。
alpha, beta, omega.
第120章 应许冠冕22
alpha, 天生的领袖,拥有强大的体魄和生存能力, 足以对抗险境的自信和意志力,以及必要时刻强迫群体其他成员服从的威严,只有这样才能带领所有人求存。
beta,占人口比例最大的劳动者,拥有资质平均的才能,却是必不可少的绝大多数、也是听从命令维系文明运转的主力。
omega,承担繁衍职责的少数。正因为孕育者基数小, 人口增长因而可控,不会给脆弱的新文明造成负担。同时, 他们也是一道保险锁,是为alpha们定制的剑鞘——alpha会因为omega失控,信息素吸引是他们身上设计好的弱点。发热期和易感期的存在意味着他们不可能完全彻底把持社会顶层。
以太族为人类设计的新秩序以生存和繁衍为目的,合理而缜密,确实称得上奇迹。
然而这并非以太族的唯一馈赠。
右侧壁画之上,道道华光从天而降,荒漠星球蔓开绿野, 模拟气象生态的防护罩展开, 保护修剪起来的朴素聚居地。防护罩越来越大, 直至整颗星球都囊括进去——原本人类绝无可能生存的行星成为新的家园。
从外貌可以辨认出,那就是首都星。
而后人类足迹出现在更多的行星上, 依靠着自给自足的地下基地设施展开勘探和建设。
原来人类舰队所谓的好运并非发现了一颗宜居的行星,而是邂逅了能够将荒星变成宜居行星的以太族。
环境改造,长距离宇宙航行, 体外胚胎培育……这些根植于当下社会的科学技术,竟然全都是以太族在分析人类文明已有的数据后加以改进, 而后再反哺给人的。
“只要有足够的能量,无论是赋予本不存在的第二性别,还是改变地貌,这样以前会被称作神迹的事都可以发生。”路伽嘲弄地低笑了一声。
安戈涅重复了一遍,眉心蹙起:“只要有足够的能量。”
以太族面临衰退,他们从哪里来的能量?
“不对。”路伽走在前面,突然困惑地驻足,一手揉着太阳穴。
安戈涅随着他的视线看向画卷的下一部分,也立刻意识到了异样:轻盈梦幻的光球组成了硕大的云朵悬浮在上,下方三个面貌美丽的人闭着眼睛的仰卧在鲜花之中。
不,这根本不是普通的花海!花瓣和绿叶之间漏出了棺材的轮廓。
再往前看,合拢的狭长盒子排成逶迤的队列,直至没入象征着以太族的光团之中。
“交易……”她喃喃,“作为交换,以太族收取了很多人的生命转化为自己的能量?”
绘卷的构图和色调在这里由明亮梦幻变得沉重阴暗,隔着光团组成的高墙,另一侧描绘了白色石块堆积,一双手拿着工具,在上面镌刻下名字。
安戈涅从头到脚都像浸在冰水里。
这是神圣之门后那条甬道上的纪念石刻。
以那种方式被铭记的冒险者难道并非牺牲在早期开拓的艰苦环境中,而是成了以太族的“燃料”?那么所谓抵达首都星前就死去的三分之二舰队成员呢?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死去的?
她毛骨悚然。
这就是人类为了整体的存活,与没有实体的高等文明做的残酷交易?
安戈涅大脑深处蓦地传来剧痛,好似有根金属针在缓慢地搅拌。是过于庞大的信息一瞬间上浮,人脑的运算能力接近极限,于是营造出了生理疼痛的感觉。
她强忍住没有表现出异常,身体僵硬一动不动,紧紧盯着面前的壁画。
长幅画卷讲述的故事简单易懂,却在这里与她“知晓”,确切说是从奇异低语灌输得来的信息完全对不上。
——这是公平的交易,他们需要生命能量才能存续、才能带来更多奇迹,于是采集一部分人类的情绪和意念补充。
绘卷上有人站出来,慷慨陈词,也有人在暗中悄声讨论,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天上悬浮的华光,他们不约而同拿出了蓝星时代的养殖场画像,意思明确:
以太族别有居心,将人类视作牲畜一样放牧,帮助人类建起聚落也与修筑养殖场无异。他们不会允许人类继续发展,只容忍得了比他们弱小低等的食物。
——他们从不会过度采集能量,被收走情绪的人类也并没有死亡。
没有意识、只有躯体存活的人类根本称不上活着。
——感情和思想本身对他们没有意义,他们并不拥有恶意的概念,只是以效率最大化为准则,实现了人类的要求。
人类为了能够真正有尊严地活着,必须摆脱以太族的控制。
——是人类“欺骗”了他们。
只有背影的某个开拓者面朝光团,做出商讨交涉的动作,她的身后表情空洞的赤|裸躯体从试验台上坐起,拥有一模一样的面庞和肢体。
路伽盯着这个背影看了很久,忽然说:“这说不定是我们共同的先祖。
安戈涅轻轻应了一声。
“她应该提出了一个对以太族也很有吸引力的方案,说服他们赠予人造生命的技术,作为交换……”
精美的笔触再次描绘出那个开拓者的侧影,她手捧某个光团,将它先装进一个透明容器之中,而后投放进某个睡眠舱般的仪器。容器在曲折的管道中逐渐消解,光团最后落入人造生命体的胸口。
躯体的瞳孔有了焦点,僵硬的面孔第一次露出微笑。“它”的瞳仁中有璀璨的华光,有别于普通人类。
被人类说动第一个以太族拥有了实体。
“它”的身周环绕着安戈涅已经见过好几次的神秘字符。大概这就是以太族为自己创造的实体语言。
——人类说,他们可以将人造躯体当作他们在地上行走用的壳。拥有躯体之后,躯体需要的能量可以用食物补充,而他们学会运用人脑之后,就能产出维持自身还有帮助人类用的思想和感情。与这个星系之前的有智生物相比,人类的生物结构确实颇为特殊,产出情绪的效率非常高。
——他们相信了。不仅因为他们没有欺骗的概念,欺骗是低效率的行为。也因为人类的提案在生产能量的效率上没有任何问题。
拥有奇异双瞳的人形越来越多,挤占了整个画面。与之相对,代表着维持意识形态的以太光团越来越少。
“以太族决定使用人类制造的身体。真愚蠢啊,一旦落入人类的躯体,他们大概就和人没太大区别了,”路伽淡淡道,“人最害怕的,不就是无法控制、无法观测到的东西么?”
语音未落,他就呻|吟了一声。
安戈涅也咬住嘴唇,血腥气顿时在舌面扩散。
与刚才密度极高的信息冲击完全不一样,她第一次在涌入脑海的意识中感觉到了近似情感的东西。
绘卷之上,换上肉身的以太族面带弧度一致的标准微笑,穿过绚烂的蓝色风暴,走入半地下式的宫殿。天上再没有一个光团,而在前方,摆好精致餐具与佳肴的长桌等着他们,人类主宾迎接他们,面带友善的笑容。
宴会开场,桌子后的帷幕颜色深重,像黏稠的血。
——是人类“背叛”了他们。
桌边的以太族客人倒下,脸埋进没有动过的汤盘里,打翻的酒液淅淅沥沥地浇在静止的手上。
在他们的身后,站着一排手拿透明容器的人。
“用来将以太族实体化放入躯体的新技术,最后也用在了将它们强行从身体中分离上。事情不会只有那么简单,但画在这里的只有这些。”
——是人类“囚禁”了他们。
道道华光落进透明容器中,变成一团变幻莫测的、被困住的云。
——是人类“杀”了他们。
巨大的手将同样形状的容器拿在手里,微微倾倒,落下的璀璨光芒注入椭圆形的宝石,镶嵌到一顶金色王冠之上。
在这里,右侧壁画的内容再次与左侧重合:戴冠的第一位君主,还有从天而降的、仿若手臂又像彗尾的华光。
只是与穹顶上的设计不同,这里甬道两边的侧影注视的并非人类舰队,而是前方坡道底部圆形的又一扇门。
“前朝、还有圣心联合王室历代的君王,都在使用以太族?”安戈涅声音干涩。
是真正的使用,将本来就是能量的高等族群作为改变现实的能源用掉。
换而言之,她和路伽的先祖、开辟了与圣心联合王室有遥远血脉联系的第一王朝的君王,用大胆小心的谋划,用对人类而言甚至说是直白粗劣的欺骗手段,成功地剥夺了以太族神明一般的地位。
路伽讶异地看她一眼,似乎颇为钦佩她只有他称不上详尽的解说,居然也从壁画的信息上解读出了正确的事实:“如果不是那样,人类不可能在数百年间走完了原本在蓝星数千年都没抵达的路,成就比原来更先进的技术水平。”
他轻轻抚上门板,向她伸出手。
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讨要王权之杖。
安戈涅没有立刻将权杖交给他,反而问:“加冕仪式的真正意义、原本的形态是什么?”
路伽转过身来:“好问题。”
他抚摸赤心冠冕上那颗特殊的宝石,动作轻柔又珍惜,表情却极为冷漠,他突然睨了她一眼:“以太族原本就规模很小,将它们全都化作珍贵的神力来源使用,也肯定有全部用完的一天。那么你觉得,在人类已经不会突然灭绝的情况下,我们的祖先会怎么用有限的宝贵之物?”
“一个提示,为什么君主制能够延续至今,在斐铎王太子死前都可以说相当稳定?”
安戈涅抿唇思索片刻后说:“这和加冕的真正用途有关?”
“嗯,”路伽不再吊她胃口,将王冠随便往头上一扣,看着闭合的门扉说道,“只需要一点点以太能量,就能够影响一整个星球、乃至一整个王国的人,让他们接受君王的尊贵,不假思索地维护现有的秩序。”
她不禁抽了口气。
“很可笑吧?这就是神圣王权不可撼动的真相,只不过到了斐铎的时候,能够用来维系统治的能量好像已经很少很少。更讽刺的是,每一代君王在繁殖的时候,父母辈在加冕时获得的能量或多或少会传给某一个孩子。
“而那个孩子往往是继承王位的第一个。所以王太子王太女们总是魅力无边,让人愿意献上生命效忠。但即便不是,也有加冕仪式补足。怎么从神圣之门下方抵达一之月,怎么使用王冠和权杖,都是只有继承人才会知道的秘密。”
路伽看了看自己手腕内侧的血管,嘲讽地低语:“在我身上,即便经过那么多代的稀释,也残留了一点不讲道理的‘领袖魅力’。”
路伽再次向她摊开手:“所以你的曾祖……还是祖父?无所谓称呼了,反正二王子杀了斐铎或许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好事。加冕仪式的真正做法随之失传。所以你的父亲根本没法压制住艾兰因那样的人。”
王国君主的权威和影响力因为失去了“正确”的加冕途经而逐渐衰弱。
“按照正确的做法,加冕仪式首先要通过秘密的瞬间移动通道,来到一之月的这座以太陵寝,而后用王冠和权杖打开里面的机关,获取一点点的以太能量,许下代代流传的誓言。”
路伽歪了歪头:“可能把它称为‘指令’更合适一些?总之,那是把以太族转化成的那堆能量中的一小部分转化成自己的,然后把它用在维持自己权威上必不可少的步骤。”
“所以所谓的复辟王太子斐铎的伟业……是可能真的实现的。”安戈涅一边觉得自己说出的话语荒谬,一边因为难言的恐惧微微颤栗。
不需要压倒性的武力,只需要一点改写现实的奇妙能量。最荒谬却也合理。她刚才已经不止一次亲身领略过的、以太族的特性和能力有多么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