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沉吟了良久,久到她再次不安起来,才以从所未有的低柔调子说:“钱和权,这些东西有当然很好,但我自己也能搞到手。我真的想要的奖赏,你没法给我。”
安戈涅嘴唇微启。他几近脆弱的坦诚态度让成型的劝慰和安抚卡在舌尖。
他的右手再次摸索着找到她的脸,顺着五官轮廓细细地描摹:“我知道你不是对我完全没有感情,但感情,又不是只有一种。安戈涅,我唯独不稀罕你感激我、对我愧疚。诚实点,现在你对我……是不是就是这两种感觉最多?”
她眼睫快速地颤动着,一言不发。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来,消毒喷雾擦拭过后,伪装容貌的矫饰全都消失,显露出他原本的模样。因为殴打磕碰,他的擦干净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本该是眼珠的位置蒙着凝胶,表情却不合时宜地平静从容:“我这次那么拼命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能做的都做了,我能给你的,我也都给了。但也就最多这样了,只能算是不留遗憾。好比这是场比赛,夜摩星城那时……你冲出去的时候,我就知道结果了。”
“可我还是得最后加把劲,不然我心里过不去,总觉得我没用全力,”他停下来缓了缓,“之后我要说的事很严肃,希望在我说完之前,扫兴的黑制服别闯进来捣乱。伤口不要紧,真的,我清楚自己的情况。”
安戈涅看了看与西格的消息窗口,轻声说:“他们快到了,但我让他们等五分钟我再开门。你说吧。”
哥利亚又捏了捏她的脸,恋恋不舍地收手:“这身伤治好之后,我就真的要走了。”
安戈涅下意识要抓住他的指掌,可到半途,那五指还是垂落回膝盖上。
“金头发的最后那单确实大方,直接给我凑齐了一艘宇宙远航舰要的资源。我改当太空盗就是为了能有自己的探险船,去探索这个星系的边界、边界外,一直到宇宙的尽头,哈哈,如果真的有那种地方的话……没人去过的地方、没人见过的东西,我都想去看看。”
安戈涅想到了幽灵鲨号内舱走廊上那些他绘制宇宙图景。
哥利亚突然叹了口气:“我也想把你掳走,拉着你去冒险,那样肯定比你现在这束手束脚的日子轻松好玩多了。可我也知道,你肯定要留在这里当你的女王。我总不能真的强迫你、硬带你走。”
在安戈涅下意识的一句“对不起”出口前,他就加重咬字,恶狠狠地道:“别和我道歉!我可不要你的道歉。”
她用力笑了一下:“好,我不道歉。”
“所以就这样吧,之后我们各走各的路。等我发现了不得的新星球、成了大人物,再和你碰面,到时候你肯定会后悔当初没选择和我走。”哥利亚话说得臭屁极了,声音却十分柔和,像在叙述一个陈旧的童话故事。
安戈涅低下头去,让声音充满轻松的笑意:“好,我等着你让我后悔。”
哥利亚突然侧首,朝门外的方向凝神听了听,摇了摇头:“人到了,你开门吧。你现在赶回去加冕还来得及,可惜我只能之后看录影了。”
安戈涅别过脸,命令的声音有些喑哑:“开门。”
“命令执行中。”
随门扉开启变得尖锐的狂风呼啸中,哥利亚的低语清晰地传入她耳中:“除了这个,倒是还有一个遗憾。”
气流卷起台阶上的蓝色沙砾,尘粒扬起又落下,他仰起头笑了笑,像在迎接纷落的虚幻雪花。
“最后还是没机会带你去看真正壮观的雪景。”
第124章 应许冠冕26
“援军及时赶到, 主角和受伤的伙伴都得救了,伙伴完成了心愿, 接受治疗之后就会去追逐自己一直以来的梦想。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回形针吉祥物头上冒出几个思考的点点,而后才吐出对话气泡:“太棒啦!这就是最经典的团圆结局了,同时又带了一点遗憾,升华了故事结局,让观众在看完之后觉得这部作品回味无穷。你真的很有创作故事的天赋!”
被阿夹这么一通套话称赞,安戈涅不由笑了笑,头向后一仰, 往浴缸里热水中沉得更深了些许。她随即想起不能让肩头的医疗胶布浸水太久,连忙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和哥利亚的那番对谈之后, 西格率领的救援赶到了。安戈涅取走了冠冕和权杖,暂时封锁了陵寝,和西格商定之后再详细解释还有处理没被炸毁的一之月建筑物。至于通道另一侧的地下基地,在内部发生爆炸之后,政府军方派出的无人机巡逻后确认无人生还。
现场留证采样自然交给专业人员来做,安戈涅和哥利亚立刻被送上救援船,接受检查和诊治。
她不由自主把阿夹当作了听众, 沿用之前构思虚构作品剧情的框架, 将进入神圣之门后的事件简化提炼成了故事大纲, 全都喂给了这个人工智能。
“不过你好像没说获救之后主角的去向。”阿夹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
安戈涅怔了怔。或许因为她时不时会拽这个人工智能出来聊天,和她对话的样本越多, 它就越知道如何表现得自然,比如说适时地主动追问,而非先由用户提问才会回答。
正因为这样生动的模仿机制, 有的时候,安戈涅会忘记应答自己的, 只是一串并不理解自己在吐出什么东西的程序。
和她聊天的阿夹有没有可能某些时候还是提温?
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出现,可她没有任何证据。
他如果要装,能够非常完美地模仿人工智能的应对逻辑和措辞。同样地,假如她一厢情愿地要相信,她可以从每一句话中解读出并不存在的关心。
“主角当然也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如果是电影或者小说,大概最后一个场景就会停在她回到正轨,去做意外发生之前要做的事。”她最后给了这么一个含糊其辞的答案。
从一之月到首都星地表的航程很短,她一降落就回到了首都星中央区,抵达一处安保等级最高的安全屋。
加冕礼将会继续推进。
对加冕前置仪式的直播早就停止了,先是人工气候系统降大雨顺势让媒体清场,空域加大封锁力度的同时,直播源都替换成了合成的画面,严格管控对于加冕礼的报道。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重启后的直播会有十分钟的延迟。在接近两天两夜结束的时限时,安戈涅就会重新进入殿堂,而后提早启程前往王宫,做一做完成仪式的样子,提供一些合成影像的素材。
这是提防还有潜伏在首都星的王太子党,还有手持传送装置的路伽。
安戈涅走神片刻,回形针还在尽职尽责地陪聊,扮演虚构创作小助手:“检验故事精彩程度的标尺之一,就是从故事起点到终点人物的感情和境遇变化,那么故事结局的时候,主角是什么心理状态呢?”
“按照我给你的信息,你觉得主角是什么状态比较合适?”她忍不住反问试探。
阿夹响应得很快,立刻吐出一长段回复:“首先,主角从这次惊险的经历中获得了什么?其次,主角对意外的诱因事件是否抱有相同的态度,渴望的东西是否发生了变化?结局时的主角是否感到自己是安全的?能否面对昔日旧友背叛带来的伤痛?会因为与伙伴分开而感到难过吗?
“最重要的是,主角感觉还好吗?
“这只是可能的一些探索方向,如果你需要更多建议,我很高兴继续为你服务。”
安戈涅盯着这段话看了很久。水面升腾起的热气袅袅,她的眼眶无端有些发烫。这个人工智能讨人厌的地方也和开发者相似:敏锐得像是能看透她的内心。准确来说,现在阿夹给她这种错觉。
——你在那里吗?
这行问题在输入区域停留了很久,最后还是逐字消失了。
浴室门这时被轻轻叩响。
“安戈涅?你还很虚弱,泡太久我怕你会晕倒。”西格在外面问。
她关掉了聊天窗口,“我很快就出来。”
西格沉默了一拍后才说:“艾兰因来了,但你可以先睡一觉再见他。”
安戈涅从水中站起来,扶着湿润的墙面闭了闭眼:“没关系,我也暂时睡不着。”
他又问:“需要我陪着你吗?”
她将脸埋进柔软的毛巾中,声音有些闷:“怎么?他情绪不好?谁惹他了?”
话出口她就有些懊悔,或许是疲倦,她疏忽了。这个下意识的反应等同提醒西格,她对艾兰因了解到了什么地步,只从他人转述的细节里就能判断出他的态度。
西格果然又停顿了片刻,再出声时话语难得带了些嘲讽:“他不得不留在首都星善后,原本就不太高兴。可能抵达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加剧了他不愉快的情绪。”
安戈涅穿上衣服,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而后肩膀搭着毛巾打开浴室门,和西格打了个照面。他很自然地转身拿过厚实的居家外袍,披到她身上,意图这次不再委婉:“你需要休息,让他冷静一下再见面也是好事。”
她摇了摇头。
艾兰因会把情绪摆在脸上本身就是一种表态,一种催促。
“我本来有很多事要问他,”安戈涅伸手碰了碰黑发青年的脸,“但他可能不会愿意和你当面说。能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吗?等今天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事结束,我们再好好梳理状况。”
“我们”这个词让西格的表情缓和了些微。他替她擦干头发,他没那么习惯做这件事,动作有些小心翼翼的笨拙:“好。”
他又逐条补充:“我会继续盯紧安保,派人追踪路伽,他的追加通缉令也已经发布。他既然受伤,孤身逃亡的话筹措医疗物资时肯定和人有所接触。地下基地里的数据也在抢救,希望他们没有别的据点。”
安戈涅阖上眼帘:“哥利亚的情况怎么样?”
“义眼手术正在进行中。左手的伤情还要继续评估,如果能够修复神经,不一定需要换义体。”
“那就好。”她没有追问更多细节。
“这次……多亏他。”
安戈涅轻轻应了一声,从西格手里接过毛巾,仔细按了按发梢,表情隐藏在织物垂落的阴影里:“之后他启程离开的时候,如果他的船队有什么需要的,尽可能满足他吧。”
西格怔了一下,深眸微动。
“我会安排好。”
“嗯。”
“真的不先小睡半小时?不要勉强自己。”头发擦干了,他站在她身后,俯下来观察她的脸色。
她配合地略微后仰,与他四目相对,脑袋往他的身上拱了拱,笑着眨眼:“早点和他谈完,我才能安心睡觉。”
他笑了:“好。”
※
“这就是事情经过。”安戈涅缩在沙发一角,身上盖了条绒毯。
艾兰因坐在对侧,安静地听她说完,目光始终定在她身上,表情难以解读。数秒沉默后,他起身到她身侧。
沙发因为他落座微微凹陷,她防备地抓紧了毯子边缘,往侧旁挪动。
这小动作落入艾兰因眼中,他眸中雾气般的暗色更为浓重。他色淡的嘴唇抿了抿,在人前总是挺直的脖颈缓慢地向她低下去:“让你遭遇这样的事,是我的过失。我没想到路伽那边有能力直接传送到神圣之门内部下手。”
她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对可以让人瞬间移动的光洞存在,你好像一点不惊讶。”
艾兰因重新坐正,平静无波地回答:“我听说过类似宝物的传闻。但我没有见过,也没能确认过那种技术真的存在。”
安戈涅表情不变:“这么问吧,对一之月上举行的真正加冕仪式,你知道多少?”
艾兰因毫不回避她的注视,回答得滴水不漏:“我完全不知情。确实有进入神圣之门后的君王变得无上尊贵的记载,但我有幸见证的上次加冕礼显然没有那种效果,所以我此前一直认为,那不过是对历任新君溢美的修辞。”
“同样的,我并不知晓一之月的月背侧有王室的秘密设施。”他坦然地迎接她的打量,没有丝毫心虚。
完全看不出他有没有撒谎。在这个问题上欺瞒似乎也毫无必要。安戈涅皱了皱眉:“那么以太族和开拓时代的人类共生,还有王室在斐铎之前一直在使用以太遗产,这些都是真的吗?”
艾兰因这次敛眸沉吟片刻才说:“家族内部确实有类似的记载。”
她扬起眉毛,抢白:“但是?”
“但是我当然是将这当作先民传说来看待的。”
这样审讯似的对话推进下去也毫无意义,安戈涅深吸气:“可是那座陵寝把我视作现任君主,它的权限持有者。在那里搭载的控制系统的认知中,我身体里有所谓的以太遗产,以太族转化而成的能量!而我的所谓加冕日期,那恰好是五年多前……我进宫、被投毒前后的事情。”
她掀开毯子揉成一团扔到艾兰因身上。
“你不觉得这个时机太蹊跷了吗?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艾兰因弯了弯眼角:“按照你的说法,加冕获得以太族遗留能量的君主会获得特殊的魅力,恕我直言,在你身上似乎并没有那样的特异功效。你大概不会喜欢我这么说,但目前我只能对以太遗产这个说法存疑。”
一边这么说着,他从容不迫地把那团毯子展开折叠好,重新盖回安戈涅的腿上,身体顺势向她微微前倾。他浅灰色眼珠里属于她的影子更清晰了,近距离的对视下他的眸色很容易给人冰冷的压迫感,被他的目光裹挟的奇异紧张感顿时攀上她的脊背。
而他的声调依然是轻柔平静的:“还是说,你有理由认为,你身上确实有特殊之处,足以证明以太族、以太能量的存在?”
安戈涅抿唇不语,一眨不眨地瞪视着近在咫尺的美丽眉眼,甚至默数起对方银白色的上下眼睑睫毛各有多少根。只有这样,她才不至于立刻在微表情上露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