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针往后推进半格,回到绵绵渫雨的开幕。
顾瑶转过街角,步伐急切,小腿溅满污渍泥浆,犹自埋头赶路,成为这场雨幕中最匆忙的行人。
她甚至没带伞,孤身穿越重重迭迭的水雾,发丝连同衣衫紧密贴附肌肤,仿佛深陷海藻的纠葛缠绕,一改往日明艳形象,变得湿润、脆弱而狼狈。饶是如此,眸光却又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将无数水涡狠狠踏在足下,直杀到众人面前。
她知道他在哪里——既然是亲人之间暌违已久的重逢,会面地点自然兼具备洽谈与休闲功能,附近可供筛选的区域不多,而她今日运气不错,才堪抵达第一间茶楼,恰巧撞见外出的「一家叁口」。
“陆昀!”
隔着一层光影绮丽的水帘,顾瑶远远看见那抹熟悉身影簇在父母中央,不禁脱口而出一声呼唤,尝试吸引对方注意。
稍微靠近两步,她才发现几人正呈僵持姿势,雨伞遮蔽了他们的面貌,唯独陆昀循着声音侧过头,眉目同样沾染水色,湿漉漉的,像是一头受困良久的鹿,短暂惊喜以后,旋即恹恹垂下睫毛,显露十足可怜模样。
只这简单一个照面,她就从对方神情中解读出了关键讯息——他想离开。
这便是十几年青梅竹马的优势所在,她熟知他的一切细微动向。
“叔叔阿姨,”顾瑶保持一步之遥的距离,认出了在场另外两人的身份,稍微缓和了口气,朝着他们礼貌点头致意,“我有事要找陆昀。”
大约她的登场打乱了原定计划,所有排布宣告失效,陆昀只觉身上辖制陡然一松,总算从那囹圄当中挣脱出来,下意识往她身边靠去,想要寻得一点安心。
陆明山见状,雨伞微移,笑道:“瑶瑶,有什么事情上车再说吧,这里雨大,淋感冒就不好了。”
“你是瑶瑶?”王曼霖反应过来,上下打量一番之后,话音难掩惊喜,“都长成大姑娘了——吃过午饭没有?要不要一起?”
可惜顾瑶没有理会他们的寒暄,不动声色上前半步,依旧固执己见:“我要单独和陆昀说。”
与此同时,她以自己为屏障,巧妙挡住陆昀半身,在两位家长看不见的角落里,手指轻轻搭上少年人的腕部,缓慢而不失强势地攥入掌心。
陆明山稍稍收敛了笑意,不过唇角仍是保持弯翘弧度,或许秉承长期以来的吃软饭素养,他一向乐于在异性面前表露随和友善的态度,无论对方十八抑或八十,因而耐心解释着:“小昀和他妈妈很久没见了,不如我们先把相处空间让给他们,好吗?”
谁料顾瑶完全不接这套好孩子专用道德包袱,眉头轻挑,神色异常张扬:“可是,我的事情比你们都重要。”
说罢,眼风斜扫陆昀,又用彼此才能听见的低微音量催促道:“愣着干嘛?跑啊。”
电光火石一刹间,少男少女就此拔腿而逃,迎着风雨纵情奔跑,一路溅起阵阵冰凉的水流星,两侧景观霎时扭曲,形成模糊晃动的背景板,唯独旁侧之人模样清晰,眉眼弯弯,俱是笑颜。
年轻学生的体力远非久未锻炼的中年人可以比拟,何况事发突然,根本没有反应空余,陆昀听见身后一端传来父母错愕慌乱的呼唤,但在他们驱车追上之前,顾瑶早已拉过他遁入一道窄巷当中,将那烦扰的汽车鸣笛抛于脑后。
两个叛逆的小屁孩躲在巷尾无人处,远方霓虹招牌黯淡大半,整个环境昏暗幽寂,难以辨识其中景象。耳畔仅剩下哗哗雨声,叮叮咚咚敲打在生锈的铁管上,涟漪般扩散荡漾,将他们环绕在永无止息的回音中。
“先在这里呆会吧。”
跑了一路,顾瑶走到屋檐角落下,准备暂且休息片刻。
说话间,一缕水痕从她的颅顶发根缓缓渗出,顺着额角滑向面颊,即将落向唇畔之际,却被陆昀抬手拂走。他顾不得平复喘息,开始专心致志抹去少女脸上的涓埃,温热掌心熨过肌肤,暖意融融涌来。
两人距离极近,借助稀薄天光,她看见陆昀睫毛末梢附着细碎水珠,将坠未坠,便想学着他的动作一并擦净了,不过指尖还未触到对方,他竟忽然半蹲下去,从口袋里取出一包干净纸巾,替她仔细揩拭掉小腿上的污渍泥点。
“你怎么过来了?”他一边握住她的脚踝,一边轻声问道。
顾瑶先是哼了一声,本来想说“就你那点小行踪还想瞒过我”,不过话音经过腹中九曲十八弯的转绕,最终还是选择袒露实情:“我听我妈说,你可能……可能要出国……”
由于涉及到长久以来深埋的暧昧,她的语调难得含混而吞吐,咬着下唇,露出忸忸怩怩的羞赧姿态。说来好笑,从前都是看着旁人摆出腼腆的告白架势,顾瑶甚至一度瞧不大上那些畏缩样子,可是如今风水轮转,到了自己身上,竟是一样的紧张。
趁着洪流吞没所有人事之前,她想得到属于他们的结局。
“我只是,突然间很想见你。”顾瑶叹了口气,将心事一点一点剖白分明,“我……我有些舍不得而已。”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一阵沉默,低头俯看过去,只见陆昀脑袋半垂,手上保持不徐不缓的节奏,继续为她完成清理工作,一时间居然瞧不出多少反应。
一腔浪漫的少女情怀就此打住,她的心在盛大雨势中漂浮不定,原先积攒的勇气顺着水流漫进脚下砖缝,无可言说的失落以及挫败骤然压向肩头,她因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正面反馈而陷入轻微动摇,甚至隐隐开始懊悔开启这场唐突的奔逃。
即便如此,她仍昂首站在原位,双目一瞬不瞬盯死对方,势必要从他的身上攫取答案——哪怕不是她所期待的。
在这份紧密关注下,陆昀终于抹掉最后一块污渍,重新站直了身子。
碍于彼此身高差距,视线由俯视转为仰视,顾瑶不大满意这个角度,双手按住他的肩膀,稍微向下施力,陆昀便又顺从地弯曲腰身,改成平视。
他的眼眸犹为湿润,从中折射出潋滟的、摇曳的光,仿佛一把粼粼碎金洒进深潭,眨动之际,几欲从上下睫毛间满溢出来。分明将要哭泣,可是整个面部表情相当古怪——他挂着笑,一种堪称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浑身因而洋溢粲然神气,或者说傻气,全心沉浸于她所给予的留恋,乃至于热泪盈眶。
她说,她舍不得他。
顾瑶显然低估了自己话中分量,并不知晓她已朝少年胸口射出利箭,正中靶心,从此骨血沸腾、炽情暴烈。她只瘪着嘴巴,双颊迅速涨红,闷闷问道:“有这么好笑吗?”
陆昀连忙摇头,脑袋埋进顾瑶颈窝:“没有,我只是觉得好开心……从来、从来都没这么开心过。”
他抱得太过投入,双臂用力环住她的肩背,简直要把少女整个嵌进体内,方才能够彻底展现他此刻拥有的快乐。
她舍不得他。陆昀反复默念这句话,油然发出满足喟叹。
人生在世,难免会被各式各样的关系束缚,形成密网,而血缘成为其中最为牢固的纽带,可惜他的父母为了追求各自新的生活纷纷「舍得」了他,潜移默化下,陆昀时常陷入自我怀疑,毕竟他连最为天然的亲情之爱都无法完整获得,怎么可以奢求其他?
亦因这个缘故,他对顾瑶抱以复杂情感,既担忧于被单纯当做性伴侣,又畏怯走进亲密关系里,宁肯将她视作躲避外界变化的港湾,也不敢直抒心意,得过且过地祈祷她的视线永不会被外人吸引。
然而,当他们面临分别时,她却是那么肯定地跑向自己,把他强势带离旋涡,然后忐忑诉说着胸中的依依眷爱。陆昀甚至萌生了痴愚遐想,认为这份「舍不得」足矣疗愈身上的旧疮疤。
泪水濡染着她的肩头,湿热触感使得顾瑶蹙起眉头,不禁抬手抚摸那颗湿淋淋的脑袋,神情越发怜惜不忍:“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什么?”
“我也要搬家了。”
作者的话:很好哄的恋爱脑小陆,原生家庭造就的低配得感,注定被瑶瑶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