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身影摇摇欲坠, 宛如风雨中飘荡的一片落叶,少女连忙将他扶稳,由着两个侍卫将他扶下马。
一行人匆匆往府中赶, 可看到面前的场景后,秦姝意的心还是不由得提了起来。
往日里布置清雅的庭院歪歪斜斜地倒了许多尸体,花草上也有溅上的血珠, 不难看出这里曾经历一场恶战。
侍卫见她面色沉重, 忙开口解释道:“今晨不知从哪闯进来一波刺客, 我们拼死抵抗,幸而世子醒了过来, 但院中还没来得及收拾。”
“无碍。”秦姝意轻叹一口气, 复又问道:“东宫来人了吗?”
方才在山路上, 裴景琛分明说东宫亲卫也到了府里, 可是现下她扫了一圈, 却并没见到面生的侍卫。
“回夫人, 太子殿下已经带人走了。”侍卫回答。
秦姝意却疑惑地反问,“竟是殿下亲自来的?”
侍卫不明所以地点头, 还补充道:“也是赶巧,殿下来似乎是有事想跟夫人讲。”
“但是太子殿下既没有等到夫人, 也没有拉住世子。世子醒后随即策马出府,是以殿下只将还活着的刺客带走了。”
将又昏迷的青年妥帖地放到榻上,侍卫正要离开时,却被身后的少女叫住。
她指向左边的侍卫,叮嘱道:“去请叶老大夫,要快。”
又看向离自己近些的人,沉声开口,“今晨发生的所有事,无论大小,一一呈报。”
侍卫对她的问题倒也不意外。
自从扬州回来,世子与世子妃之间的情谊渐笃,更罔论世子昏迷时,都是夫人衣不解带地照顾。
“就在夫人离开大概一个时辰后,刺客进府,府中的亲卫都被调去作战,太子殿下前脚赶到,世子后脚就毫无征兆地醒了过来。”
至于后来的事,自然不必赘述。
侍卫拱手行礼后匆匆离开,屋子里只剩少女和在榻上安眠的青年,天边的日光顺着雕花木窗洒进房间,静的落针可闻。
秦姝意看着青年苍白的面庞,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从他的眉骨划过鼻唇,喃喃道:“裴景琛,你怎么那么傻啊?”
大病初愈正是需要修养的时候,他却毫不犹豫地纵马出城,淋了来回一路,几乎拖垮自己的身体。
她缓缓蹲下身子,半伏在脚踏上,搓热了双手,覆上青年的手掌,试图以这种方式暖热他的温度。
安静的屋子里响起了极度压抑的低泣声。
秦姝意的声音很低,“裴二,你说过会没事的,不能食言。”
日光洒在她身上,少女却也觉得浑身冰凉,双肩不自觉地发颤,嗓音里还带着沙哑。
她像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茕茕独行的人,无论是来时的路,还是前方的路,都变成了漆黑的一片,让人看不清。
良久,院中响起几道匆忙的脚步声。
这半月以来,叶老大夫来国公府施针都是在晚上,今日刚晌午,就被人急忙叫来,说是世子醒了之后又昏了过去。
一听到这消息,他也没来得及多问,自然匆匆赶来。
见到前院狼狈的情形,叶老大夫吓了一跳,直到进了竹清阁,看到世子和世子妃都安然无恙地呆在房内,这才松了一口气。
秦姝意站起身,眼角的泪痕还没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练地说了一遍。
叶老大夫听完心蓦地一沉,皱了皱眉。
倘若真论起来,这情况倒也不是不可能发生。毕竟从前在雍州那一次,世子也是毫无征兆地醒了过来,自此身体情况也逐渐稳定。
只是,这次的情况显然比上次要凶险许多,如今这么一折腾,他的身体究竟如何都是未知数。
老者不再思虑那些纷乱的想法,迅速从药箱中拿出装着银针的布包,上前切脉。
秦姝意站在一旁,屏气凝神看着老者的动作,却见叶老大夫表情愈发凝重,眼底闪过一丝担忧。
这次切脉比往日用的时间都更久。
不知过了多久,老者才收回手,却没有再拿一旁的银针。
“叶伯,世子的情况怎么样?”少女见他的动作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关切地问道。
叶老大夫的眉头却拧得更紧,脸上的表情愈发纠结。
“世子心跳有力,脉象也比以前平稳。”
他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秦姝意听他的话音,分明是好事,可是神情却不见放松,心中更是慌乱。
“叶伯,您说吧。”
老者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担忧的视线,沉声道:“其他不好的症状并未切出来,待世子再醒过来时,服下几副调理心脾的药即可。”
“如今切脉,这样的病同从前的心疾不同,世子此番应当是急火攻入肺脾,再加上淋了雨,所以才昏了过去。”
秦姝意听完,这才长舒一口气。
无论如何,他如今能醒过来就是一桩好事。
待将这些事都嘱托好,叶老大夫也松了口气,他行医多年,最清楚裴景琛的身子骨。
痼疾难消,一脚踏进黄泉,世子却能凭一己之力硬生生将自己从阎罗殿拉回来,期间意志力自然也是远胜旁人。
但他最想不通也最庆幸的却是另一点,一个随时都可能因为心疾丧命的人,每一次与死亡的搏斗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但世子每赢一次,身体反而会向着好的方向更进一步。 换命的另一种方式,是冒着死的风险求生。
这才是真正的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后生。
秦姝意亲自将叶老大夫送出府,又特地找了两个精炼能干的家仆拿着药房去医馆抓药,看着面前空荡荡的街道,心中百感交集。
国公府虽则处在闹市中,但是近来因为裴世子昏迷不醒,府内府外俱是重兵把守,故而那些原本喜欢聚集在此的百姓也都纷纷绕道而行。
如今看来,倒也是无意之中避开了一场祸事。
国公府闯进刺客的事情也不会大肆宣扬,否则若是有人想要借此煽动民众,人心动荡更麻烦。
街角传来一阵阵马蹄声,应当是一队人,秦姝意循声望去,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为首的人穿着一身玄色窄袖直裰,面色凛然,正是前几日被派去扬州的成均。
成均见到世子妃在府门口站着,同样有些震惊,他翻身下马,从袖中掏出一张卷轴,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秦姝意面前。
正要行礼时,却被少女阻断,“怎的回来这样快?”
临安到扬州,走水路若是顺风的话,来回最快也要四天,如今成均却只用了三天半,秦姝意自然心生疑惑。
成均面不改色地答道:“小人去时骑马走的官道。”
秦姝意心下了然,恐怕面前的成均是连夜纵马赶的官路,若是这样,确实能在四天之内赶回来。
“夫人,画像已经让那人辨认过,确实是当年扬州的那个女子。”成均一面说着,一面恭敬地将卷轴递给世子妃。
少女不急不缓地收回画像,往他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人呢?带来了吗?”
成均点头,郑重道:“他听小人说是世子有事相求,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这人不会骑马,故而小人赁了马车,一会应该也快到了。”男子也顺着她的目光往后看了看,低声补充。
秦姝意眸中闪过一丝赞许,只要人带来,日后的事情自然也省事不少。
在广济寺她和赵永说的话,虚虚实实,却有一句是无比真切的。
那就是这位赵老板并不是唯一的人证,就算没有赵永,她也会找别的人来揭开宿敌的假面。
雨过天晴,一轮明日从云层之后露出,青砖地面的水洼折射出浅淡的光亮,彷佛一颗颗破碎的玉石。
裴景琛大病初愈,又着了凉,徒留他一个人在房中,秦姝意也不放心。
当下不再久留,少女转身进府,对着身后的成均叮嘱道:“若是人到了,就把他叫到正厅来,我有事要问。”
成均郑重地点了点头,“小人领命。”
——
秦姝意回到房中,试了试青年的额头,不见发热这才放心,又遣侍女去接了一盆热水,亲自给榻上的人擦拭着胳膊和脖颈。
前后不过两盏茶的时间,另一个前院的侍女来通报,说是成统领已经将世子妃要的人安置在了正厅,只等夫人前去问话。
少女给榻上的青年掖好被角,又整理好仪容,将放在桌上的两幅卷轴一同拿起,这才轻轻地带上门离开。
正厅里的人显然等得有些焦急,却也有些不自然,他在扬州时总觉得盐行的周老板府邸已然十分豪奢,来了京城才发现天外有天。
男人身材瘦小,五指间带着厚厚的茧子,显然与这样清雅的环境格格不入,露出几分羞窘。
甫听到一阵脚步声,又见周围的家仆侍女都俯身行礼,他这才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女子。
秦姝意任他打量,却没着急说话,也没坐到主位上,而是站在了男人对面。
“我记得你叫四猴?”
是反问的语句,可是少女的嗓音却十分笃定,彷佛这样的问话只是稍作寒暄。
四猴见她刚进来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微怔,又壮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她的面容,只觉得眼熟。
恍然,他想起了一道身影。
在扬州酒楼里,那个公子哥,现在更该称之为世子的贴身小厮。
二人身形相仿,举手投足之间也是极为相似,只是面前的姑娘显然比当初那个男装打扮的小厮更为秀美清婉。
秦姝意主动开口解了他的疑惑,“你我在扬州也曾有过一面之缘,我给诸位递过银两。”
“是,是你。”四猴闻言一喜,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面前的既然是熟人,他心中的不安也被冲散不少。
然很快,他又疑惑地看着面前风姿绰约的人,低声道:“小兄弟,你怎么突然又换成了这副打扮?”
秦姝意只含笑不语,一旁的成均忍不下去,出声解释,“什么兄弟?这是我们世子妃。”
四猴又是一惊,手无措地搓着自己粗糙的衣角,作势要跪,嘴里喃喃道:“小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世子妃......”
少女虚虚扶住他,轻声道:“无妨。”
说罢转身坐到了男人对面的座位上,将手里的卷轴放在桌上,郑重开口。
“想必在来的路上,成统领已经讲过带你来的目的,应当不需要我再赘述吧?”
四猴连连点头,“是。成大统领让草民辨识了夫人手上的画像,草民绝不会认错,画上的就是周家的那位小姐。”
秦姝意轻嗯一声,随后示意待在正厅的所有人都下去。
正厅的门被关上,少女坐在略有些暗的阴影里,自顾自倒了杯茶,清茶滑过喉咙,顿觉如刀割的喉头舒服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