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舒唯也没说什么,在他身后书架的背后坐了下来。
“先生。”她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对着他开口道,“请问你手中的那本书,是《荆棘鸟》么?”
邵允起初听到她的声音后微微一怔,以为是自己听到了幻觉。所以过了好几秒,他才回复道:“……是。”
“我从前看过这本书,虽然喜欢、但也并非如此执迷。直到有人告诉我,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书,他费了不少功夫,才能在自己开的图书馆里摆上这本书。”
在她说这些话的同时,邵允翻阅手中书本的手就已经停了下来。
“后来的某一天,他突然离开了。在我睡不着的时候,我无数次地翻看起这本书,渐渐地,我也开始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这本书。”
叶舒唯一字一句地说着,说得极慢,“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和他都跟梅吉一样。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挡在我们的面前,我们都会永远唱着那义无反顾的爱意,不顾一切地直到我们的生命耗尽,再也唱不出一个音符来。”
邵允轻轻地合上了手中的书本。
她与他背靠着同一个书架,好像只要转过头,便能将这两年的空白涂抹上颜色:“我曾经对你说过,若是你有朝一日真的成为了地狱,那我相信你也一定是迫不得已。那么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朝你追过去,将那试图捆绑着你的恶鬼撕碎,把你重新夺回到我的身边来。”
“所以,你一呼唤我,我便来了。你看,我是不是从来都说话算话,绝不食言呢?”
邵允低头看着自己手中合起的《荆棘鸟》,眼尾已然红得不成样子。
自从他前些天第一次离开珀斯公爵的基地,并想方设法寄出那封信给沈鹭的时候,他的心就始终没有停止过剧烈的起伏。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直接与任何人联络其实都可能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但他依然得豪赌这一把。
于是,在珀斯公爵的人的监视下,他趁着买书时、委托书店店主老奶奶替他寄出了信件。
他没有选择寄给辛澜和双子是因为他明白他们保护他的心太急切,有可能会在收到信后大动干戈、打草惊蛇,所以他最后选择寄给了大哥的遗孀沈鹭。沈鹭虽长期身居后宅,但她其实是个相当沉稳有城府的女人,他猜测沈鹭收到信后,应该会想办法来联络到他……亦或者,去寻求其他更可靠的帮助。
是的。
其实他从寄出信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心中抱有着一个微弱的幻想——最终,会不会是叶舒唯来到这里,找到他或者是缉捕他。
无论是哪种,他都认了,哪怕这可能会导致他这两年的所有努力功亏一篑。
但没有关系,他只是实在太想太想要见上她一面。因为这种念头已经几乎要让他变得疯狂,变得失去理智。
而没想到,此时此刻,叶舒唯真的来了。
她仅凭信上的邮戳和信纸上残留的咖啡香和书卷气,便能够准确地找到这家书店,用时不过寥寥。
“咚咚——”
书店里这时响起了整点的钟声,邵允朝橱窗外看了一眼,发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他知道珀斯公爵的人一刻不停地在监视着他,前些天他到了这个时候已经都要准备离开书店。他很清楚,他不能再在这里继续逗留下去了。
可他却根本迈不动步子,他的双腿就像是失去了控制一般,让他坐在原地无法动弹。
“再拖一会儿,对面商铺里那个监视你的人可能会怀疑。”就在这时,他听到叶舒唯在他的身后冷静地说道,“明天下午,我还会到这里来。”
邵允深呼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他才终于慢慢地从地上起了身。
“阿允。”
就在他要离开前,他听到她在身后轻声叫住了自己。
只是这短短的两个字,就足以让他的所有克制与自持瞬间瓦解。天知道他有多么想不顾一切地转过身,将她用力地拥入怀中。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还是你,对不对?”
哪怕全世界都告诉我你不再是你,我也从没有一刻停止过对你的相信。
邵允轻阖了阖眼。
“嗯。”
他缓缓开口,声音已然哑得不像话,“因为这世上有我最眷恋的人间。”
他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地狱,因为她是他的人间。
第八十九章
*
邵允离开书店后, 叶舒唯还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坐了很久。
直到书店老奶奶走过来温柔地提醒她书店即将关门时,她才带着歉意的笑容起身, 慢步走出了这家温馨的小书店。
英国的冬天其实很冷,她今天过来南安普顿市穿得也不够多。可此刻,她站在萧索的寒风中,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甚至,她觉得自己从心脏到四肢百骸,都是滚烫的。
这两年里, 她其实从没有一刻会像现在这样站在路边,没有目的地发着呆。她一直一直都在没命地跑,哪怕她根本看不到前方有什么,她也不愿意停下脚步。
因为她知道自己只要一停下来,就会摸到自己身上如同一盘散沙一样的灵魂——她虽然活着, 可却形如一具没有情感的行尸。
她甚至以为自己会永远是这样了。
可今晚,她却觉得自己身上自从两年前失去的那些灵魂碎片, 全部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连一片都没有减少。
谁曾想得到,找回完整的自己,原来竟是如此地容易。
叶舒唯踩在最后一分钟,踏上了返回伦敦的最后一班火车。
她在火车上甚至还破天荒地有心情去关注自己身边的路人,并与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玩了好一会儿游戏。
下车踏出火车站的那一刻,她的脸上还挂着笑容,直到她穿过火车站来到对面的马路,看到了站在路灯下似乎已经等了她许久的言锡和郁瑞。
叶舒唯在看到言锡脸上一反常态的黑面表情时, 就知道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但她还是佯装无事地朝他们挥了挥手,冲他们吹了声口哨:“这么好?大晚上的竟然还特意来这儿蹲点接我。”
言锡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今天去哪儿了?”
她看了一眼言锡身旁正朝她挤眉弄眼的郁瑞, 耸了耸肩:“我说了,我去办私事。”
言锡:“什么私事?你去见了谁?”
她看着言锡:“爷爷,你现在管那么宽了?连我的私事你都要管啊?”
言锡语气严肃:“叶舒唯,我没在和你开玩笑,我要听实话。”
叶舒唯:“实话就是,我坐着火车出去逛了一圈。你们不是每天都求着我出去走走,不要只知道抓着你们干活么?我真的出去散心了,你怎么还不高兴呢……”
没等她说完,言锡却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你现在跟我回基地,等见了蒲斯沅,你再看看你还要不要改你的答案。”
-
在上车前,叶舒唯接到了郁瑞用手势悄悄传递给她的暗号。她看到暗号时,就明白自己今天去见邵允的事被知晓了。
说来也不意外,因为两年前她对老l和蒲斯沅许下的承诺,她这两年内的所有行踪在蒲斯沅的全球天网系统下其实都不能算是秘密。
乍一看她的行动轨迹,她昨晚刚去过沈鹭那儿,今天就突然请假离开伦敦去了一趟与任何任务都没有关联的南安普顿市。这对于这两年内一直只专注于任务的她来说,实在是有些反常。
而她的反常可能会是因为谁,根本就不言而喻。
一路上,车内的气氛都相当凝重,言锡显然在强烈地压抑着他的怒火。
叶舒唯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过他气成这样,此情此景,也让她不经意地想到了两年前言锡接她从元喜寺下山的那一幕。
只是今时今日的言锡,应该不会再像当时那般,最终对她的一意孤行做出妥协了。
但她自己其实也已经在上车的那一刻,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
……
shadow基地。
蒲斯沅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叶舒唯走进去后,发现所有与她关系交好的资深特工都在场,大家的脸色也都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
明晃晃的灯光下,她毫无畏惧地直接开门见山:“是,我今天去见了邵允。”
蒲斯沅坐在办公桌后,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后文。
“他前几天给邵眠的遗孀沈鹭寄了信,沈鹭昨天将信交给了我。他在信中并没有提出要见我,是我自己顺藤摸瓜找过去的。”
“你们谈了些什么?”
“没谈什么,珀斯公爵的人一直在监视他。”
没等蒲斯沅发话,言锡已经在一旁气笑了:“没谈什么?你觉得有人会信吗?”
“信不信由你。”叶舒唯的语气也硬了起来,“他如今的处境比起是珀斯公爵的左膀右臂,充其量只能算是个高级囚犯。即便他这两年明面上对珀斯公爵投诚,你们觉得珀斯公爵真的会信他吗?”
言锡阴阳她:“珀斯公爵信不信他我不知道,反正我只知道就算他给你画了个火坑,你都会闭着眼睛往里跳。”
叶舒唯反唇相讥:“火坑算什么?我又不是没跳过。你抱着屁股嗷嗷叫的时候,是我跳进去、还在里面打了好几个滚才出来的。”
言锡气得朝她大吼:“叶舒唯,你以为顶嘴顶过我你就赢了吗?你特么真是记吃不记打啊!两年一过,珑城的伤疤就又不疼了是吗?还要我提醒你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没忘记过……但我也从来都不认为他是因为叛敌才离开我的,我一直都没停止过相信他。”
言锡指着她:“你不是相信他,你只是盲目地爱他。要是我们所有的敌人知道让他们闻风丧胆的女战神是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那他们一定会笑掉大牙的。他们说不定还会去找几个同邵允一个类型的男人,送到你的面前来求你放他们一马。”
叶舒唯也彻底火了:“你把邵允说成什么人了?”
言锡摇了摇头:“叶舒唯,你真的对不起你身上的制服和大家对你的信任。”
她二话不说,当即把自己便服内襟佩戴着的shadow勋章摘下来,“啪”地一声拍在了蒲斯沅面前的桌子上。
那枚低调却精致的黑色勋章上,还专门刻有象征着女战神雅典娜的剑与盾。
当年拿到这枚组织为她一个人特别量身定制的勋章时,她开心了好几天,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一样戴在身上在全基地上下耀武扬威了整整一个星期,逢人就炫耀、收获了无数个白眼。
自从收到这枚勋章后,她就从没有离过身哪怕一秒钟。
看到她如此举动,房间里的人脸色也都变了。歌琰和童佳她们同时上前一步,想劝阻叶舒唯,却被蒲斯沅无声地抬手拦住了。
“蒲斯沅,我今天没有提前向上级汇报请示就私自出去见我们正在通缉的罪……嫌疑人是我的过失。并且,我也彻底违背了两年前对你和老l许下的承诺,我发现我不仅不愿意让组织干涉我与邵允的接触,我还更不愿意缉捕邵允。”
“虽然两年前邵允是自愿跟着珀斯公爵离开的,他们也一定达成了某种协议。但我依然坚定不移地相信他并非真心投诚,他帮助珀斯公爵也只是为了博取其信任,而非真心相恶。我今天见到他时还没有来得及与他深入谈这件事,但我想,他既然能在两年后出现并主动联系上沈鹭,也一定有他自己的一番精心谋划。”
“说实话,若是他真心向着珀斯公爵,今天当我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我应该早就被他们的人群起而攻之了。当然,你们也可以说这是他故意设下的陷阱和圈套,目的是为了引诱我和我身后的你们上钩,争取一网打尽。诚如言锡所说,我确实愿意跳这个火坑,但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们跟着我一起跳的。”
“所以,我今天在这里卸下我的勋章。这代表着从现在起,我所有的行为都与shadow无关,只是我叶舒唯个人的行为,我对我自己的决定和言行负责。”
叶舒唯的话音掷地有声,并没有任何反转的余地。说完这话,她转过身就准备离开蒲斯沅的办公室。
“叶舒唯。”
蒲斯沅这时在她的身后叫住了她。
她转过头,看着蒲斯沅那张波澜不惊的俊脸,听到他说:“从此刻起,你的所作所为皆与shadow无关,这将意味着你不再是shadow的一员,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