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无眠,妙璞照例睡到日上三竿,左右无事,杀生以肘支额陪伴在侧,目光一遍遍描摹她精致眉眼。
妙璞醒来,伸个懒腰圈住她脖子,在她怀里舒舒服服赖上一会儿,又兴致勃勃,“去哪里玩?”
快到北地,风里有霜雪的味道,妙璞被杀生好好地裹在狐毛披风里,大毛领簇着一张雪白小脸,显得眼睛尤其黑和亮。
两人裹着一样的狐毛披风,当然都是用妙璞搓的玉石换来的,杀生捧起她的脸,与她额心相抵,相依相蹭,“走,带你去坐狗拉雪橇。”
说狗也不准确,那是北地特有的一种灰狼,通人性,懂人言,身量是一般狼犬的五六倍大,皮毛浓密厚实,连幻化的人形也十分高大。
妙璞和杀生才将将走到山下,便有四五只灰狼上前来揽活,他们还没有完全幻化成人形,人身子上顶个灰狼脑袋,瞳孔幽绿,尖嘴獠牙。
妙璞选了一只说话还说不太利索的小狼,小狼高兴得直蹦跶,妙璞把灵石递过去,它扑腾跪倒捧起她的手就是一通胡舔。
这是灰狼表达喜欢和尊敬的一种方式,但大多数外族人都无法接受。蛮荒小妖,不爱刷牙,嘴滂臭。
妙璞嫌弃得直皱眉,杀生大笑,随手抓了捧雪来化开,暖热了给她洗手。
北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杀生带着妙璞坐雪橇,攀高峰,玩遍了北地,也见识到许多新奇的美景。
夜晚宿在北地人建造的冰屋中,妙璞整个趴在杀生怀里,上下眼皮直打架,已经是困极,手里抓只冰晶石雕刻的小兔子,还舍不得放。
杀生将她双手捧在唇边呵气,“冷不冷?”
妙璞摇头,“我是石头,不怕冷。”
杀生轻轻“嗯”一声,静默许久,才惨白着一张脸开口,“可是我冷啊,我们能不能不住在这里。”
继续在北地待下去,她可以直接刨个雪坑冬眠了。
妙璞大惊,“你不早说!”
杀生趁机装病,“离开鬼界太久了,好虚弱啊,好难受,快死了——”
妙璞急坏了,“那怎么办?我要送你回鬼界么?”
她埋首在妙璞肩窝,嘤嘤低泣,“可是我不想跟你分开。”
这是在撒娇么?妙璞双手捧起她的脸,她睁开一只眼偷瞧,妙璞亲了亲她的嘴角,笑着说:“人家又没说不跟你去。”
“你愿意同我去鬼界?!”杀生音调拔高。
什么神女的身份,什么瑶仙台大神官,早抛到九霄云外,妙璞心生向往,“鬼界好玩么?”
“好玩啊。”杀生搂着她坐起,“全是鬼,你没见过的鬼,吊死鬼的舌头能一直垂到胸口,断头鬼喜欢把自己脑袋当球踢,水鬼滑溜溜,身上还长草呢……”
妙璞兴奋挥舞拳头,“我想去!”
次日一早,两人再次乘坐雪橇离开雪原,西下前往不老山。
妙璞答应,杀生倒也不着急了,一路游山玩水,采花拾果。她喜欢花,杀生便留心着收集了许多花草植株存在墟鼎中,也不知道它们能不能适应鬼界的水土,反正先挖了再说。
某日行至一处果园,见枝头硕果累累,妙璞突发奇想,“咱们应该挖上几棵树带回去,这要是能种活,以后就有吃不完的果子了。”
杀生深觉有理,撸起袖子正要动手,忽然刹住脚步。
妙璞抬头,见果园外几名农夫正坐在树下乘凉,这时握紧了手边的锄头站起来。
两人灰溜溜逃了。
一路走走停停,抵达魔渊洞鬼界偏门时,距离神女离开天界已经快三个月。
这三个月,妙璞踏遍了人间四极,见过了风霜雨雪,尝过诸多美妙甜咸酸辣滋味,也体会到了何谓鱼水之欢。
后来,她坐在杀生殿里,将左右护法送来的石珠一颗颗搓成晶透的明珠美玉时,心里只想了一件事。
还要再多搓一些,这样杀生以后就不用去钱庄偷钱了。
太危险了,万一被人抓住怎么办?打不过怎么办?受伤流血怎么办?
那时她却没有想过,杀生此生做过最冒险的事,便是将小神女带离了瑶仙台。
一时冲动之举,一场风花雪月,致她丧命忘川,魂入轮回十世凄苦。
她是名头响彻鬼界的杀生祭司,连酆都大帝也要给她三分薄面,归墟凌冽的罡风都没有带走她的性命,妙璞却眼睁睁看着她被抽筋剥骨,鞭魂碎灵。
妙璞全无准备,以为该是自己走在前头的。
不对,她准备了很多,准备了几箩筐的宝石美玉,杀生却用不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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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小石妖已经很久不做梦。
这个梦不太好, 她睁开眼,摸到满脸的泪,慌忙往被子里藏, 怕叫人发现。
身侧久无动静,她反手摸到枕边空空, 榻已经凉了。
“阿筝?”她抬起身子撩开纱帐往外看,窗绢是水洗的蓝, 天蒙蒙亮, 莲灯光芒黯淡, 赫连筝早早便起床去后山练剑了。
自回到涤天宗,赫连筝又恢复了往常作息,晨起练剑,陪那石妖用过早饭后去外门授课, 午间回转休息, 下午或是进山玩耍, 或是下山赶集。
剑术、道法, 小小孩童的身体持剑掐诀也有模有样,只是坐在高凳上板着一张稚嫩的小脸授课时颇有些喜感。
幸好她不在。
松下心弦, 小石妖放松身体躺倒,这才敢细细回想梦中情形。
梦里她沿河一路跑,头顶血月被黑云遮蔽, 雷电撕扯轰鸣, 她伸手去捉,却只是徒劳,眼睁睁看着那人受鞭魂碎灵之刑, 显出蟒身在半空痛苦扭动挣扎。
“求求你们放过她吧, 我是自愿跟她来的, 别打她了——”
满天神佛,却无人聆听她的告求,神女之力为补天而生,千古岁月,挽救过无数条性命,却独独救不了挚爱之人。
杀生奋力抵抗,时而化蟒,时而化人,连一个小小的障眼法都不足以维系,黑发染血,额上锐鳞尽显,獠牙森寒。
她垂首,见神女被困金笼中,笼柱上法咒流转,双手攀握、捶打,已是鲜血淋漓。
“别为我,受伤了——”
她伸出手,想给予安慰、保护,一时失察挨了记重击,半个肩膀都被削去。
死,杀生早有预料,决定引忘川水倒流乘骨舟上天时她就想到了后果。
天是不可忤逆的,地底的恶鬼踏足天界便是玷污,更何况是掳走神女这样的重罪。
她杀孽太重。
四千年,无休止的厮杀争斗,她早就厌倦了,可连归墟的罡风都无法带走她的性命。
她一心赴死,偏偏天意弄人,最后的时光将妙璞送来身边。
不想死了,万事却已无法挽回。
这场凌迟持续了很久,杀生野性难驯,若不是她非要以命相抗,倒也不至于如此惨烈,最终她肉身寸寸碎裂开来,残躯像一片轻盈的雪花缓缓坠落,神女跪坐金笼中,嚎啕大哭,悲伤欲绝。
“我不后悔——”
小石妖听见她说。
“不后悔。”
……
这个梦很坏很坏,明明早就忘记,为何偏又让她想起,或许沉睡醒来的神女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冗长岁月中,值得铭记的,唯有她。
门扉“吱呀”一声,小石妖慌忙闭上眼装睡,笔直躺好。赫连筝进得房中,撩开纱帐看一眼,也没戳穿,抱了书案上一盆花出去晒太阳。
她长得很快,将要满周岁,已是二九少女模样,袅袅亭亭,身若修竹。外表变化很大,但心还是一样黑,最近在琢磨着要不要办周岁酒。
玄霄已经送来早饭,“少夫人该醒了吧,今天大师傅专程做的白笋鸡汤面。”
赫连筝颔首,背身站在屋檐下,右手凝出枚指长的冰锥,五指收拢,掌心便多了条细长的血口。
随后她以白纱裹缠了伤处,这才推门进屋查看榻上人,抚摸她泛红潮湿的脸,“你哭过了。”
“我做噩梦了。”小石妖委屈扑进她怀里,“梦见我的烤鸭全长翅膀飞了,还用鸭扁嘴啄我。”
赫连筝搓了水团为她净面擦手,“没关系,你想吃,再让玄霄去买。”
“昨天才吃过,先不麻烦他了。”她又犯懒躺下,头枕在赫连筝大腿,玩着她腰上饰带,莫名一句,“其实你还是你。”
人是会变的,莫说千年,十几世轮回,人只要活着,每天都在生出新变化。
杀生与赫连筝,看起来像两个完全不相干的家伙,但一些不经意的动作、神态,都足以证明她们就是同一个人,骨子里的温柔体贴也始终如旧。
没有记忆并不是一件坏事,如大毛,已经修炼成不死不灭的飞僵,却永远无法忘记自己为人时的经历,无法忘却已不知轮回过多少次的妻儿。
他一定偷偷去见过她们,然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相见不如不见。
“至少我们每一世都是重新开始,这已经是天道眷顾。”小石妖脸颊在贴在她柔软的衣料上轻蹭,“谁也没有走丢。”
赫连筝轻声应“是”,五指细细梳理她柔软的长发,“怎么突然说这些。”
目光短暂相接,小石妖从榻上爬起,两指捏住她手腕,轻轻地往回拉,是个邀请的姿态。
“你梦见杀生了。”赫连笃定。
小石妖两条柔软的手臂圈住她脖颈,暖暖的身子挨过来,拇指细细抚摸她眉眼。
她就在眼前,有形有色,有呼吸和温度,有柔软的唇和灵巧的手,触之可及。
意识到将有事发生,赫连筝突然一把将她推开,“好啊,你与我同床共枕,梦里却想着别人!”
小石妖被推倒在榻,面露惊诧,却注意到她裹纱的右手,默了默,微眯起眼睛,“你的手怎么了?”
“练剑不小心划伤。”赫连筝手飞快缩回袖子里。
小石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你不想抠,故意把手弄伤,还故意说什么杀生,还推我!”
她登时妖性大发,一把将人扯来按住,灵活翻身骑上又是撕衣裳又是扯头发。
“你不想,我偏不让你顺意,我让你凶我,我让你装!你个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