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文钱换来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邹继嗣。
典型到不能更典型的长子嫡孙才会拥有的名字。
可惜, 在邹继嗣变成烂赌鬼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喊过他大名了, 大家都管他叫做赌鬼、混账玩意儿、杀千刀的狗.东西……
邹五不止一次的想要救孙子,在他这个当爷爷的看来,大孙子只是年岁还小,性子略顽劣的一些,等以后总会懂事的, 怎么能因为这点儿钱财, 就直接把人放弃了呢?一家人原本就该互帮互助,不然谈什么一家子?
于是,他救了。
救了还不止一次。
老俩口的积蓄是最先被掏空的, 之后他压着大儿子这一房把钱拿出来了,有预先为二孙子存下的聘金, 还有两个孙女的嫁妆。然后就是他的二儿子、三儿子、四儿子,以及早已出嫁多年的两个闺女也陆续往娘家送了钱。再往后,就是他大孙子的媳妇和闺女了。
钱,都没了。
他大孙子的媳妇和闺女也没了,只留下一个才三岁的小曾孙。
原先,邹五还盘算着,等家里缓过来了,还能再凑钱给大孙子说一房好媳妇,这回要认真挑选,不能再找之前那种性子软绵的,最好是自身能耐能管得住他大孙子的,当然也不能脾气太坏,要管,但要有分寸的管。
反正他是盘算得挺好的,可惜没等家里缓过来,要账的又上门了。
上一次,其实是邹五的亲大哥,也就是邹氏一族的族长拿出了钱来,这才把事情摆平了的。本以为这回总算太平了,事实上邹继嗣确实安分了一段时间。当然,这个也不太好说,很难说清楚他究竟是自己安分了,还是说前段时间照样在赌,只是手气比较好,这才没有要账的上门来。
当然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邹继嗣又复赌了。
输得还很大,两个妹妹都被他卖了。
其实依着本朝的律法,只有父母才可以合法的卖掉儿女。或者说,也不是父母双方一定都要同意,但父亲必须同意,这就是本朝的孝道。
很显然,邹继嗣的父亲是不可能同意的,可他说了不算,因为他也要听从他父亲的话。
邹五先是看了看大孙子,又扭头看了看已经哭成泪人的两个孙女,几乎没看出来他有所迟疑,他就先点头答应了。
面对老爷子的坚持,邹继嗣的父亲就算心里再不情愿,也是没了法子。他是个父亲,但他也是儿子,按照本朝的律法,哪怕他家老爷子现在要卖了他,那也是合理合法的。
不得已,他只能侧过脸不去看。
邹继嗣的大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更确切的说,其实她的眼泪早在上一次就已经流干了。那一次,托族长大爷爷的福,她侥幸逃过了一劫。从那时开始,她就无法盼望着自己能够早点嫁出去。当姑娘的,只要嫁出去了,那就是婆家的人了,娘家是没办法卖掉她的。而对于他们家来说,将她嫁出去也有好处,起码能收到一笔聘金,大不了不给嫁妆嘛,反正总归是不亏的。
可说亲哪儿有那么容易的?若是原先就有人选,那兴许还不算太难。可早先,家里一直在操心邹继嗣弟弟的婚事。对于爷奶来说,他们只要管好大孙子就可以了,其他孙子孙女有他们的爹娘操心,原就不用他们多事。而对于父母来说,肯定是要先管儿子婚事的,又是儿子又是年长的,当然是优先的,哪儿有妹妹越过哥哥的?况且,两个闺女年岁又不大,大的今年十岁,小的才六岁,着什么急呢?
于是,事儿就被耽搁下来了。
再然后,要账的又来了。
邹大妹已经麻木了,她不是没有求生欲望,而是没有人给她这样的机会。她甚至不能像大嫂和侄女那样被卖到娘家去,这里就是她的娘家,她没处可去!
她是麻木了,她的小妹却不是。
尽管早已意识到大哥再这么下去,全家上下都要糟,但毕竟跟前还有个姐姐挡着,身为家中最小的女儿,她怎么也没想到,今个儿就要被卖了。
在极度的震惊和恐惧的冲击下,邹小妹不禁将埋藏心底许久的秘密脱口而出。
“都怪二哥!都是二哥的错!是二哥下套害了大哥,也害了我们全家!是二哥!是他!”
面对全家所有人的注视,邹小妹先是哆嗦了一下,但事已至此,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的,况且她都要被卖了,又怎么会继续替她二哥保密呢?
当下,她狠狠心,愈发大声的揭发道:“是二哥!是他给大哥下了套!是他跟别人合伙给大哥下套的!”
邹小妹今年才六岁,不过就算她还是个小孩子,但这些话却是说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用力,充满了控诉之情。
第一反应过来的,是她的亲娘。
她亲娘赶紧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用力之大,直接在她脸上掐出了两道深深的印子。这还不算,她娘边捂着她的嘴,边伸手狠狠的拍打她的背:“叫你胡说!连你亲哥都敢编排,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再敢胡说,看我不打死你!”
如果今个儿是因为别的事儿,亲娘都这样了,邹小妹肯定不敢反抗了。可她都要被卖了,要账的人就在跟前,那是两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危险近在眼前,邹小妹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哪怕她说出了真相也于事无补,那也要试试看的。
邹小妹奋力的挣扎着,她一个小孩儿自然是没办法挣脱成年人的挟制,但很快就有人上前帮忙了。
“二叔!二叔……”邹小妹哭着躲到了邹家二叔身后。
邹家二叔却并不看她,只是对上座的亲爹邹五道:“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吧?爹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乖孙子到底为啥会变成今个儿这副样子吗?”
这话却是说到了邹五的心坎上,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一手养大的乖孙怎么就突然跟变了个人一样,难道是孩子天生就坏?还是说他这个当爷爷的没教好?又或者就是被人害了……
在邹五的插手下,邹小妹终于有机会说出她曾经亲眼看到的事实。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她和已经被卖掉的侄女一起在巷子角落里玩翻花绳。那天,家里其他的大人应该都出门去了,反正当时巷子里静悄悄的,两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就这样坐在角落的阴凉处,安安静静的翻着花绳儿。
忽的她听到拐角处有声响,偷偷的探出小脑袋,她看到自己二哥正在跟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的人说着什么话。因为当时她才四岁,很多话都听不明白,只隐约记得二哥说了一些大哥的坏话,还有要给大哥一个教训什么的。
“我其实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这话刚出口,邹小妹的母亲就立马叫开了:“她自个儿都说了,她没听懂!爹啊,你可不能光听一个小丫头片子的胡话!”
邹五用力的敲了敲拐柱:“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又对孙女说:“你接着往下说。”
尽管十分得害怕,但邹小妹还是艰难的继续说道:“那时候我是没懂,可后来我又看到那个人,就是要卖玉娘的时候,我看到了,玉娘也看到了,就是那个人!”
她说的其实是邹五已经替孙子摆平了好几次后,但最终不得不由着孙子卖掉妻子女儿的事情。
尽管那对可怜的母女俩最终被卖回了娘家,也勉强算是一个好结局了。但在最初,其实是要账的人上门来绑人,因为邹小妹确实是跟那人打过照面的。
忍着害怕,她又道:“本来大哥是要把玉娘给那个人的,是二哥说,卖给玉娘的舅舅更划算,大哥就说好。”
可能是因为没人觉得邹小妹一个几岁的小孩儿能成什么事儿,因此所有人在做事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刻意避着她。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邹小妹天生就长得瘦弱矮小,本身的存在感就不强,被忽略了个彻底。
她娘还想要替儿子辩解几句,可邹五已经用拐柱指向了二孙子:“孽障!跪下!”
邹继嗣的弟弟其实也就是个刚二十岁的年轻人,他也没经历过什么事儿,面对一贯威严的爷爷,一个腿软就跪了下来。再被一逼问,就把什么话都倒出来了。
他承认小妹说得都是真的,两年前他认识了一个小混混,因为记恨大哥什么都有,而自己连婚事都无比坎坷,一气之下就想坑大哥一把。他也没想那么多,就是琢磨着,若是大哥做出了让家里失望的事情,那他不就显出来了?没了大孙子,他这个二孙子,不就能取而代之了?
谁能想到呢?事情就此失控了。
在被勾去了赌场后,只那么一次,邹继嗣就陷进去了。其实最初他的运气是真的好,可能真就是赌场不欺新人,头一次他就赢到了上百两银子。
上百两的银子是什么概念?
府城这边的房舍较之其他的县城要贵上不少,可上百两也足够买下一套三进院子了。当时的邹继嗣是有活儿的,他在一家铺子里给账房先生当学徒,他是家里唯一一个上过几年学的人,那个活儿也是他爷爷托了族长帮他找的。只要能出师,他每个月能挣至少五百文钱。
可一千文钱才能兑换一两银子,不算吃喝开销,他一年也就只能挣六两银子,十年也才六十两。等于说,只那一次赢钱,他就几乎挣了自己二十年的工钱。
那继续当学徒还有什么意思?先不说他还没出师,就算出师了也才挣那么点。那么辛苦,那么难熬,还不如这一把……
从那之后,邹继嗣就彻底沦陷了。
不过,最开始他确实没搞那么大,况且就算输一些,他前面总是赢了的。再之后,哪怕运气没那么好了,那也是有赢有输。可问题是,久赌无赢家,夜路走多了还怕碰不到鬼吗?反正最终,他把钱都输光了,又跟赌场借了钱妄图翻本,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邹继嗣的二弟是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等意识到情况不对时,已经彻底来不及了。
当然,更让他倍感意外的是,他爷爷从来也没有放弃他大哥的想法,一次又一次的帮忙还债,钱没了,原本已经谈定了的亲事也没了,一切都已经彻底完了……
“你你你、你个孽障!孽障啊!”
然而这一次却不是邹五敲着拐柱骂人了,而是邹继嗣的父亲。
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来自己不光有个烂赌鬼的大儿子,还有个满肚子坏水连亲哥都要暗害的二儿子。如果只有一个混账儿子,他还能甩锅,起码大儿子并不是他亲手带大的,或者儿子是随了那个不负责任的娘。可眼下,他二儿子也……
急怒攻心之下,他才刚骂完就捂着心口倒下了。
事情的发展完全在人们的意料之外,在场的众人还没从刚才的真相中缓过来,就看到邹继嗣他爹以极为缓慢的动作软倒在地。紧接着,就见邹继嗣一个健步冲到了他爹面前,满脸惊恐的抱起他爹:“爹!爹你怎么样?爹!!”
此时,邹继嗣内心充满了恐惧,满脑子都是昨个儿安父对他说的那一番话。
——你家近日要挂白。
——不是你爷爷,而是你爹。
第157章
安卉再一次听到小赌狗的消息, 是隔壁掌柜的带来的。
说起来,隔壁掌柜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和富贵大街上的其他商户一样, 都或多或少的破了财。好在,铺子本来也不是他的,他就是个替东家做事的掌柜的, 因此损失最大的还是他的东家。可虽说发大水一事跟他没有直接关系,但东家日子不好过了,底下的人还能有好日子?不出意料的,所有给东家做事的人,都倒了霉。
可能是因为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包括隔壁掌柜在内的其他人接受度都挺好的, 甚至在听到发大水的消息,以及后续核对损失时, 还有种第二只靴子落地的感觉。
也对,既然早晚都要破财, 还不如早点来早点安心。
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反正富贵大街这边的商户是最早振作起来的,在雨季过后,对比别的坊市哭喊连天的商户,他们这边老淡定了, 甚至很快就重新笑迎顾客了, 还有心情吃瓜聊天。
于是,安卉就知道了。
“……我就说了,能养出赌狗的能是什么好人家?看, 这下叫我说着了吧?”
隔壁掌柜也不是特地跟安卉说的,他其实就是站在自家铺子外头跟其他人闲聊, 外出买零嘴回来的安卉敏锐的觉察到了“赌狗”这个字。要知道,这年头压根就没有这个说法,哪怕骂人都是说“烂赌鬼”或者“赌棍”什么的。
不过事实证明,网络热词在古代也是照样能传播的,尤其这个词相当得形象。
赌狗赌狗,爱赌博的人就是个狗.东西。
当然,每个人的理解不一定相同,但这个词骂人的元素过于浓重了,以至于甭管怎么解释,都感觉是个骂人。
听到关键词的安卉索性停下了脚步。
其实,隔壁掌柜这话有点儿被害者有罪论了,毕竟就小赌狗这事儿而言,兴许他爹他爷奶,甚至他后娘都有一定的责任,但家里肯定也是有无辜之人的,没的说一家上下都不是好东西。不过安卉倒也没直接反驳他,而是侧着耳朵去听新的八卦。
就听隔壁掌柜眉飞色舞的说着最新消息:“他们家已经闹开了!那赌狗的爹据说是被气死了,有说是被赌狗他本人气死的,也有说是被赌狗弟弟气死的……哈哈哈你们不知道吧?赌狗的弟弟觉得亲哥白占着长孙的名分,爷奶最疼的是他,第一个娶媳妇的是他,头一个生儿子的也是他,心里带着气呢!这不,一生气就出昏招,居然跟赌场的混子合谋,给亲哥下套!那是他亲哥啊!”
安卉不禁瞪大了眼睛,她努力回忆了一番,确定上次见到小赌狗时,他的父母宫、兄弟宫都不怎么样,可问题是,他不是某个位置不太好,而是方方面面都不好。当所有都不好的时候,对于安卉这种初出茅庐的新手来说,其实能看出来的东西反而不多。
就拿父母宫和兄弟宫来说,都不需要会看面相,那家里都出赌狗了,直系家属还能有好?别说放在这个年代了,就算是安卉穿越之前的年代,只要家里有个赌狗,全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所以,不好才是正常的,好了才是真闹鬼了。
但就算已经猜到了部分现实,安卉还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能发生弟弟给亲哥下套的事情。
这是亲兄弟?死敌都干不出来这样的事儿!
“要我说,赌狗确实不是个东西。那他都是个赌狗了,你还能对他有什么指望?但我琢磨着,他爹还真就不是被他气死的。你们想想看,他又不是今个儿才开赌的,他卖掉妻女都是年前的事情了。那他也不能头一天赌钱就立马卖掉妻女吧?这么算下来,他起码已经赌了一两年了!”
围观群众频频点头,显然大家都很赞同他的话。
见状,隔壁掌柜更来劲儿了,两条大粗眉毛是真的要飞起来了:“起码赌了一两年啊!当爹的要被气死,这会儿怕是坟头的草都有一人高了!所以我说嘛,肯定不是被赌狗气死的,是被他弟弟气死的!对吧对吧?大儿子混账也就算了,小儿子还心肠歹毒!连亲哥都敢下套害,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听到这里,安卉忍不住插嘴问道:“赌狗的爹死了?啥时候的事儿?”
“前个儿出事的,昨个儿夜里咽气的。”隔壁掌柜压根就没注意到开口的人是安卉,下意识的回答道,“听说是当着赌场要账人的面,捂着心口就倒了下去。当时还有气呢,请了大夫回家看,好像就动不了了,熬了一天,昨个儿夜里打更人刚过去,就听到哭声,人没了。”
安卉琢磨着,这咋听着既像是心脏病发作又像是脑溢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