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里的骨头并不是白色,而是介于灰之间的暗色,大块的骨头还残留在箱子中。
工作人员取出锤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大声问:“你们准备的骨灰盒多大?要装多少骨灰?”
“给我,全部给我!”张玲猛然伸手抢过锤子,奋力锤在那破碎骨头上,发出沉闷咚咚声响,又敲到脆的地方,发出响亮的噼里啪啦声。
“哈哈哈哈哈~”张玲笑出声来,挥动锤子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狂躁。
敲不碎的头盖骨只剩几个深深窟窿,丑得惊人。
没有皮肉的骨架子,也不过这样轻飘飘的重量。
砰砰砰,咚咚咚,张玲砸向头盖骨,嘴里重复大喊,“敲碎敲碎敲碎,全部都敲碎。”
没有骨灰盒,只有一个纸箱子。
张玲敲累了,将那些破破烂烂的骨头还有碎粉全部扒拉装入纸箱子中,也不顾见秋还在身边,自顾自往外面走去。
工作人员在后面大喊:“谁付钱啊?”
“我来付吧。”见秋拦下工作人员,掏出手机付款。
她走到外面时,张玲她抱着箱子在街上随意挥洒,头发散乱。在火化场中压抑的眼神骤然空洞而疯狂,仿佛在凝视着一个只有她能看见的世界。
“骨头丢给狗吃,”张玲哈哈大笑,表情似凶非恶,“洒在臭水沟里!”
瞥见地上的排水盖,她下意识想揭开排水盖,弯腰在地上试了半天,却没能成功,最后恼了,抓住纸箱子对准狭窄排水口倒下去。
暗沉的骨灰飘散,像是沸沸汤汤的盐粒,散了一地。
路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投来好奇和畏惧的目光。
有骨块掉在地上,张玲伸腿一踢,咕噜咕噜踹到垃圾桶边,她盯着垃圾桶里流淌而下的污垢,弯腰癫狂大笑。
笑声尖锐刺耳,如同冬夜里的北风,凄厉又寒冷。她站定,眼神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在寻找着什么,突然狂奔起来,一路疾跑将箱子全部倾倒在臭水沟中,旋即丢下箱子,在原地跺脚尖叫,“王富!!狗杂种!!”
“老娘给你收尸?下辈子入畜生道去吧!!啊!!!”
脚步一个踉跄,她摔倒在绿化带中,见秋上前,弯腰扶起她。
张玲猩红的眼珠乱转,瞟到面前安静站立的见秋,她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指着她:“你还不走?”
不等见秋回话,她佝偻着身体转身就走,双手掐着肩膀,混混沌沌,不知前路是何方。
见秋在背后问她:“你要去什么地方?”
身子一顿,张玲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珠转动,落在她平静眼眸中,哑声说:“我要去西山江。”
西山江,那是她出生的地方。
汽车缓慢行驶,张玲瞪大着双眼直勾勾望向窗外,一声不吭,双手紧紧攥着车门,像是随时打算开车门下去。
西山江,连镇子都算不上,就是一个村。
村口有一条马路,马路两边是四四方方的井,井水干涸,徒留凹陷的地表,突兀立在那处。
像一块块丑陋的疤。
张玲住的地方在村子里最里面,一路往里面走,村子里不少人已然搬走,不再居住,旧址破破烂烂,久失修整,残破的半截木头门掉落。
路过池塘时,张玲望着上面脏乱的浮游生物以及残留的黑色腐败植物,没有丝毫生机。
头一转,她低声说:“这里应该有花的。”
话很轻,不敢惊动这处的寂静的低语,不是在和见秋说话,只是自言自语。
腐败臭味浓郁,见秋瞥了眼池塘下的淤泥,没说什么。
张玲再往里面走,看到孤零零矗立在村子里的大榕树,又继续走,路过两个石墩,石墩子前是这户人家的明堂,角落里还有晒蜂窝煤留下的黑色印泥。
又经过一个圆筒形状的房子,这本应该是晒烟草的地方。斑驳的屋檐上晃动枯草,碎了一角的地方露出里面废弃的锄头和栏杆。
最后停在了她家门口。
村子里最里头,背后是茫茫无际的山脊,山脊下有条江,那条江从上一个村流到下一个村。
那就是西江水。
破旧的瓦房,矗立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屋顶上的瓦片残破不堪,有的地方露出了破洞,青苔和藤蔓在砖石缝隙间蔓延。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鼻而来,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过去,尘封的记忆逐渐苏醒。
张玲怔怔望着屋内,残旧的家具和农具,静静地诉说着这里曾经的生活。墙角堆放着一些杂物,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似乎已经被遗忘了很长时间。
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射进来,形成斑驳的光影。在这昏暗的环境中,一只老鼠突然从墙角窜过,惊起了一群栖息在屋檐下的燕子。这些燕子在空中盘旋片刻,俶尔飞向远方。
张玲看着它们消失在天际线尽头,嗓音沙哑,在砂砾中滚过般难听:“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
“那下面的江每年夏天都会涨水,很宽阔,水牛窝在里面,水鸭也睡在上面。”
她站在明堂前,神情很模糊:“七岁时,我在屋前随手种下葡萄藤,那藤就顺着屋子长,每年长出来的葡萄都特别甜。十七岁那年我和家里决裂,离开了这里,葡萄藤就断了。”
这片土地上没有其他生命的痕迹,只有这株葡萄藤孤独地生长着。它似乎在守护着什么,或者在等待着什么。
但终究没等来种下它的姑娘。
张玲,整个西山村最漂亮的姑娘。圆溜溜的大眼睛,灵动可爱,梳着油亮又乌黑的粗麻花辫,穿着小裙子,行走在西江边。
在众多重男轻女的农村家庭中,她是独生女。在别的姑娘都要照顾弟弟,割猪草编麻绳的时候,她背着书包,徒步走上七公里,去镇子上的学校读书。
有时候阿爸会送她,有时候阿妈会站在山坳坳上看她,朝她挥挥手,“玲儿,你自己走啊,天马上就亮了。”
走着走着,天就会亮,她坐在位置上,大声地跟读课文。
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耀眼。
千不该万不该在镇子上遇见了王富。
十六岁的少女没经历过这种甜言蜜语,二十三岁的王富别的不会,油嘴滑舌的调调学了个十成十。
她被王富搂在怀里亲了两口,又被带去宾馆睡觉,赤,裸着拥抱在一起,就觉得王富是她的天是她的未来了。
为此和父母大吵,书也不读了,饭也不吃了,一心一意就要嫁人。
然后考试频频失利,没考上几个分数,成绩差得没眼看。父母不懂她这是怎么了,脾气粗暴的父亲拿着棍子用力打她的腿,妈妈只在旁边哭,不知道该怎么劝一向听话乖巧的女儿。
好坏都说尽了,她还是不听。
他们压着她继续读书,可张玲想不明白,她第一次被打得那么惨,心里害怕极了。
觉得他们都是恶毒的老巫婆,只想追寻自己的爱情。
真是昏了头,脑子都是猪吃了,只想着嫁人生子。
那个时候王富带着她跑了。
在那个私奔的夜晚,她望着夜空,心下空空的。
前路晦涩,她看不懂。
那半生的坎坷和苦难煎熬,都从这个夜晚开始。
怀了孕,嫁了人。然后就剩下鸡飞狗跳的生活。
被荷尔蒙蒙蔽的双眼,在婚后逐渐清醒,但为时晚矣。
王富赌博抽烟喝大酒、在家打她打孩子,却料定她不会离婚。
她能去哪里呢?
张玲那个时候想回家了,她想离婚想回家了。
她受尽欺负,只想回家抱着阿爸阿妈痛哭。
可是逃跑前挨得棍子打在身上,太痛了。
心下却只剩下胆怯和害怕,不知道父母有没有原谅自己,所以总是迟疑,总是惶恐。
直到见秋挡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突然醒悟过来,和王富开始互殴互打,谁也不服谁,打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
时光磨平了她的棱角和锐光,她决计收拾自己,买上鸡鸭,带着见秋回家。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有个胖娃娃。
她都已经做好被父母骂的准备,就算他们拿棍子大的扁担打自己也没关系,反正他们做父母的,不就是要一直原谅子女吗?
可是啊,一步慢,步步慢。
一步错,步步错。
路过镇子的时候,她遇到了从前的老师。
老师一脸失望地看向她,问她这么些年为什么不回来。她支支吾吾不敢说话,涨红着脸,无从开口。
老师深深叹了口气,说她父母去世前留下不少信在学校,旋即拿出了一沓厚厚的信给她。
张玲傻傻盯着老师,问什么叫“去世前”?老师只说让她回去。
丢下孩子和鸡鸭,她一路狂奔回到村子里,那村子啊,和记忆中的一样,房子也是一样的破旧。
雾霭飘荡,西江潺潺流淌,父母的墓就在山上。
那是村民们帮忙挖的土包,就在山上的大树下。
她一寸寸找过去,只找到两块简陋的木牌,上面写着她父母的名字。
在她私奔后,父母就日夜思念她。一次次满怀期待去镇子上找她,又一次次失望回来。
因为深沉的哀愁和思念,两人都病了。父亲懊悔,不该打她,在劳作时倒在了地里,犯了脑梗,在床上躺了两年。
母亲每日照顾父亲,几乎哭瞎了眼睛,在父亲离世的第二年,也倒下了,再没醒来过。
张玲脑子里都是莫名其妙的白光,她听不清大家的话,浑身没有力气,跪在山丘前泪洒山里。
林中飘荡的灵魂最后陪她离开这里,然后睡下了。
她把见秋丢在家里,再也不想管这个有王富血缘的孩子。
可是啊,那个孩子那么小,眼睛那么好看,从不哭从不闹,甚至一点脾气都没有。
那个孩子太听话了,真的太听话了。
她不知道该恨谁,最恨的还是自己啊。
挣扎着、糊涂着,就这样十多年过去了。
这人世间怎么那么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