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温柔又强劲的风会吹上四面八方,但她们永远记住这一刻无形的光线照耀,窗外的晴空和树木婆娑,她们在劳斯莱斯魅影上肆意撒泼歌唱。
不尽的路途在不尽地延展,研二的时候,南方徽省发生重大洪涝灾害,洪水从长江一路狂奔,冲毁沿途的农田土地和房屋。
众多专家被调往徽省,负责不同地区。
见秋和众多同事赶往云梦县,成立防灾减灾救灾工作指导组,进行农业生产恢复指导,处理灾后的土地。
在洪涝灾害下,县城成了一片废墟。街道上积水齐腰,漂浮着各种垃圾和破损的家具。商铺的门窗紧闭,招牌歪斜,墙壁上留下了雨水冲刷过的痕迹。偶尔有几只流浪狗在水中游荡,寻找着食物。村子中大部分房屋都被淹没,电线杆上挂着水滴,整个县城显得凄凉而沉重。
洪水正在慢慢退去,但被洪涝破坏的土地、房屋在短时间内却无法恢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气息,见秋和同事们穿戴整齐防疫外套,行走在街道之间。
土壤中的病菌被洪水冲出来,和地下河、某些动物的残骸混在一起,让土壤成了一种污染源。
泥泞地面上时不时冒出些奇怪的东西,见秋瞥了眼那只小狗的爪子,垂下眼眸,弯下腰,把它抱去了该去的地方。
当地基层人员指着那边的河说道:“专家,村民们本来靠着这处河流安顿,现在一场大水冲来,都成了废墟。田也毁了,稻谷也毁了。现在我们就是都听你们的,让我们怎么做就怎么做。”
原本清澈的河流变得浑浊不堪,洪水留下的沉积物和垃圾让整个河流看起来十分肮脏。
河两岸种下的水稻虽是沼泽植物,耐涝能力较强,但被洪水淹没,仍会受到伤害。水稻泡在水里太久,几乎全成了倒伏状,光合作用停止,开始腐烂发霉。
路过的农户神情哀哀,捡回了一条命,可粮食也没了,土地也被毁了。
这样的地大概很久都不能种植作物了。
见秋一行人半刻没有停歇,紧急排渍、救治植株、着重防虫疫、调配药剂重新施肥催熟.......
短短几日,毫无规整的农田重新恢复生机。农户们围在旁边,看这群专家踩在泥巴地里,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泥,心里突然有了些信心,跟着她们的步伐烘干抢收。
处理了这个村,她们又会奔赴下一个村。
情况有轻又重,最严重的地方稻田已经全部毁了,无法挽救,稻谷已经发霉变色成了毒株,不能再食用,需要全部销毁,
可是农户们不懂,仍然把那些谷子收回家中,爱惜地藏起来。
这种情况需要当地基层人员的介入,强制收回那些毒株毒稻米。老人佝偻着背,从半面墙壁都倒塌的房子里背出稻谷,神情上没什么生机:“领导,不让俺吃米,俺会死的啊。”
乡亲们纷纷反抗起来:“就是就是!说好的补贴到现在也没有到,你让我们老百姓怎么活啊。”
“吃的粮食也要销毁,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啊!”
基层人员扯着喇叭大喊:“县里千里迢迢找来了专家,是为了救田地啊,是来帮大家的啊!不是来害大家啊。要是我不想帮你们,何必来这里呢?”
“乡亲们,我在这里待了五年啊,这点信任都不能给我吗?这稻米有毒,吃不得啊!”
可是饿过头的乡亲们不信他,只护着那些有毒的稻米。
见秋垂下眼睛,拿过他的喇叭,语气平静:“今天下午,会有新的粮食过来。用发芽的稻米来换,你给我多少,我给你们多少。”
到这个时候,只有真真切切的粮食才能让老百姓们信服,而见秋也早就过了那个捉襟见肘的时刻,她最不缺的东西就是钱。
无人机飞过晦涩天空,道路那边开来大车,车上满满当当都是干净的米粒。
乡亲们围在车前,看到这真实的粮食,欢呼出声,不需要基层人员再动员,马上回家搬出藏起来的毒稻米。
基层工作人员一边搬大米,一边朝着见秋感激地笑:“专家,还是你果断啊。”
“乡亲们不坏,就是舍不得粮食。”
“没事,”见秋摇了摇头,说:“先将地里那些稻谷全部销毁了,再撒药治理土地。”
“好好好,专家你先坐旁边休息一下。”基层干部拿出一个凳子给她,说道,
“您都好几天没休息,先休息一下。”
“嗯。”见秋坐在一侧,疲倦地阖上眼眸,白净的脸上沾染不少土泥,打下手的助手在旁边替她挡光,轻手轻脚地收拾培养皿。
货车上传来有些熟悉的女性的声音:“全部都有。别抢!不准抢!”
见秋俶忽睁开眼,仰头看去,站在大货车前的女人拿着喇叭大喊:“排队,都给我排队,有多少斤换多少斤,那些专家不是说割多少毒稻米就来换多少新的吗?你们捆在一起,丢在这边过秤。”
女人说完了,把喇叭一放,双手一撑起,跳上车厢,弓着腰背出大米,转身的瞬间和坐在矮凳上的见秋对视。
相顾无言,祝天语嘴唇嗫嚅,手指抓紧米袋,往后藏了一下,旋即嗤笑了声,挪开视线,把大米往前一推,递给工作人员。
见秋淡淡收回目光,在基层干部递过的文件上签字。
接下来几天,见秋时不时看见穿着蓝色救援服的祝天语穿梭在人群中,偶尔背着发热的孩子去临时救护所,有时背着油米送去农户家,撒药冲洗地面时,她也在最前面,纤细的手臂抓住水管,沉默地做事。
有冲击力的水刷过地面,带走泥土和浑浊物。
土地中,见秋戴着防护面具,和同事们撒药消毒拨石灰,翻土,从山间运来新的泥土埋在上面。
不同作物需要不同的补救方式、有人种了茶树,茶树最易产生湿害,要及时清除枝上杂物以及根际的压沙和淤泥,对裸露根系进行培土挽救。
橘树园被洪流浸泡后,黄土地变得黏重紧实,土壤通透性变差,要先松土通气,所用药剂也不同........
不断重复弯腰起身这个动作,见秋再次起身时感觉到身体传出一阵咯吱声,骨头像是错位又复原那样啪嗒啪嗒地响。
旁边的小助手扶着腰,默默吐槽了句:“师姐,好累哦。”从地里掏出雨鞋,又继续弯腰处理事情,没再多说话。
在回程的路上,她和祝天语相遇了。
祝天语鹿一样的圆润眼睛没了那种浮躁,只静静看向她。
擦肩而过的瞬间,祝天语似乎太疲倦了,脚一崴,扑通一声跌落河中。
见秋丢下手上的水桶扔给她,祝天语往前一抓,伏在水桶上,水桶另一侧有绳索,她的视线被水流打断,只顺着力度往前游。
救援队的小伙伴连忙淌水下去,一把捞起她,安抚道:“队长,没事吧?”
“没事。”祝天语一把抹去脸上的水渍,盯着一旁始终安静的见秋,那双眼睛里依旧是一贯的乌黑淡漠。
见秋弯腰拾起水桶,将绳索整理收进桶里,和专家团队说:“走吧,去下一个地方。”
祝天语扭头朝救援队说:“我们也走吧,还有好多事要做。”
救援队的人往后瞧:“队长,刚刚那个专家救了你,要不要跟人家道个谢啊?”
“做完事再说。”祝天语垂下眼睛,湿发上滴着有些脏的河水,嘴唇抿得很直。
*
三天后,这附近村庄处理完毕,见秋准备离开。
祝天语叫住了她:“哎,聊聊吧。”她身上的救援服还没换下,干练的蓝色衣服有些脏,泥土和黑色印记挂在上面,一点也不精致娇俏。
“师姐,你们认识啊?”小助手在一旁好奇问道。
见秋擦了擦手,把东西放下,“你们先收拾东西,我等会过来。”
小助手乖巧应道:“好滴好滴~”
两人顺着逐渐恢复干净的河流行走,岸边不是什么青草香,而是污水处理药剂的味道。
这些天闻多了,两人都有些习惯了。
祝天语摸了摸鼻尖,踢着路边的小石头,好半天没有说话。
沉默了很久,见秋走到树下,扯过椅子,自顾自坐下。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祝天语小跑着过来,没发现第二个凳子,就扯了块木板过来,坐在木板上。
见秋淡淡问:“我什么样?”
祝天语望着湖面,“半天也不说话,跟个木头一样。”
见秋面无表情说:“不是你找我吗?”
祝天语抿着唇角,消瘦了许多的脸颊显得很锋利,但眼睛很亮很精神,“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见秋双腿自然分开,漆黑瞳仁深深:“我也没想到。”
“我们还真是有缘.......”祝天语用了个奇怪的词。
全国这么多人,她们的身份被调换了。地方这么大,她们还能相遇。
见秋哦了声,说:“算是吧。”
“队员们都让我来谢谢你。”
知道她指落水的事,见秋眼底没什么波澜,只说:“小事。”
祝天语晃了晃头发,有些自嘲地说道:“你不是应该看着我去死吗?怎么还丢木桶下来救我?”
“没有我,你的队员也在旁边。”见秋平静说出事实。
“哦,也是哦。”祝天语胡乱撩着头发,这个动作和梅雪紧张时很像,见秋瞥了眼,无意间瞥到她放在膝盖上的小拇指断了一截,顿时挪开视线。
祝天语盖住手指,又放开,笑了起来,耸耸肩,尽量轻松地解释:“有一回救人时,被钢筋戳穿了。”
见秋问她:“救下了吗?”
祝天语说:“肯定救下了啊,那孩子父母对我感恩戴德,恨不得跪下给我磕头。”
见秋说:“挺厉害。”
略一怔忡,祝天语低头笑了一下。
良久无话,祝天语兀地说起了些无关的事:“我把股份和房产都捐了,成立了救援队。”
见秋没什么反应,只应声:“嗯。”
重新恢复生机的湖面有了鸟类驻足,斜飞过来沾些水,又飞向高空中。
那影子落在祝天语眼中,她说:“爸爸说我受不了贫困的苦,更不能接受没有金钱堆砌的生活,是玻璃房里的被精心养护的花。”
是,她的前半生确实衣食无忧,她确实不曾经历风雨。可他们都没有看她努力的样子,就说她吃不了苦,凭什么啊?
所以她把那些东西都捐了,成立天空救援队,天南海北四处游历,哪里有灾害,哪里需要帮助,他们就去哪里。
见秋没说话,只静静注视河岸那边仅剩的几处稻田,绿色的叶在努力迎风招展。
“妈妈恨我,哥哥说我偷了你的人生,”祝天语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说,“还真是对不起啊。”
收回视线,见秋睨着祝天语的神色,祝天语仰头和她对望,又在那双乌黑眼眸中溃败般收回视线,双腿卷曲,把手搭上去,含糊着转移话题:“干嘛?你还要抓着我不放啊?”
“不是你的错,”见秋的声音像是从遥远天幕尽头落下,拨开厚重云层,下了一个定义,“只是命运弄人。”
抓住膝盖的手骤然用力,祝天语把脸埋进去,眼眶里泛着红。
这是她一直、一直想听到的话啊!
她想要的不多,只是想听到一句自己没有错,只是想要爸爸妈妈继续爱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