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艾尔斯并不理解这个词汇,他不知道格兰特领是什么模样,那里的风是什么味道,水是否甘甜,人们的歌曲是否悠扬温和,就如奶奶哼唱的曲调。
那里并不是他的故乡。
那么帝都呢?他出生且熟悉的城市,他熟悉每一条街道,熟悉空气的味道,甚至有着自己的朋友与回忆。
但那似乎也不是他的故乡。
奶奶是一位严格的老妇人,每次父母离开前往前线后,她都会严格地训练男孩——她不会说什么贵族的荣耀,也不会要求男孩时刻谨记夺回故乡,这位老太太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让男孩尽可能地变强。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去。那个时候,你肯定已经有其智慧,也有自己的朋友与亲人。艾尔斯……即便你不去夺回那些你父母想要夺回的东西,仅仅是想要守住你现有的一切,你就得变强。”
“人类的社会有道德,有利益,有规则——但人类也是野兽,野兽就会比较力量的大小,无论什么时候。”
所以每当过节的时候,每当其他贵族家庭,乃至于帝都平民家庭和父母欢聚一堂,嬉笑游乐的时候,男孩只能在家族的训练场中,在老妇人的指导下,日复一日地进行锻炼。
男孩的天赋并不好,他不是天才,不能举一反三,悟通剑术的精髓;也不能顺畅地调动源质,轻而易举地凝聚出源种,构筑体内的源质循环。
但他可以做到,通过苦练,通过毅力,通过决心。
每次辛苦训练后几近于晕眩时,奶奶就会将男孩抱在怀中,轻柔地唱着一首温和的歌,源自于北国的故土,帝国边境的一首民谣。
一首有关于人们前往他乡,开拓领土,建立家园,与心爱之人成婚的歌。
只是这首歌男孩很少听完全部,因为他总是在一半时就沉沉睡去。
他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自己也能接受,这样的日子已经很是幸福,虽然辛苦,但却也充满期待新一日的到来。
但是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步入人生暮年的奶奶衰老地已经无法独自行动,卧床不起,为此,一直都在北方前线征战的父母也罕见地提早回到帝都。
奶奶走的很平静,只是勒令父亲答应她,要给男孩自己选择的权利。
下葬时,母亲抱着男孩,她流出的眼泪比男孩更多,但这并不代表男孩并不悲伤。
他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在他的未来,会有这样一个地方,一个人,亦或是一个事物,能让他和奶奶一样坦然地直面死亡吗?
——亦或是和父亲与母亲那样,即便是抛下孩子,自己身处险境,也绝不动摇地前行?
父母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帝都,他们为男孩办理了进入帝都学院的手续,并且被皇帝伊奈迦二世授勋,虽然前线堡垒迄今为止都没有被夺回,但他们的勇武和忠诚已经被认可。
只是,授勋后,母亲却和父亲吵了一架,他们的争论有关于‘放弃’和‘新目标’,有关于‘牺牲’与‘荣耀’。
“说着故乡的是你,放弃故乡的也是你;不要命地战斗的是你,如今怕死怯懦的也是你——哈里森,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事有轻重缓急,故乡在未来三十年内都不会有夺还的可能,帝国的重心不在北方,仅仅凭借我们自己的力量,已经不可能重回故土……但陛下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只要我们能在南岭开拓出一个南海港口,并且建设起一个探索基地,那么在未来,等到陛下清剿深纱港以北时,我们就有其功劳,可以荣归故里。”
父母的对话,艾尔斯并不理解。
他只知道,父母又要离开,前往一个新的战场。
“不要恨我,孩子。”
父亲满是伤痕的脸庞,粗糙的手和令人刺痛的胡茬让人恨不起来,而母亲温柔的拥抱更是令男孩心中无法涌现出那种情绪。
直到现在,格兰特子爵仍然没有恨过哪怕是一次自己的父母——即便是他们几乎从未陪伴过自己的度过童年,即便是他们逐一死去没有留给自己半点准备的时间。
即便他们直到死,也只是净会给人添麻烦的失败者。
但是没有关系。
因为他已经明白。
因为他已经找到。
找到了那个地方,那些人。
那一种,可以让他坦然面对死亡,面对险境也不会动摇的事物和目的。
他找到了自己的故乡,有了自己的爱人与孩子,有了自己的野心和期待的未来。
就在这座哈里森港。
——那么你呢,帕特里克,我的朋友?
许多年后,男孩已经长大成人,甚至也即将成为父亲。
面无表情的中年贵族,输入了只有他和自己挚友才知道的,他们年轻时约定好的铭文密语。
他打开了那个摆在自己身前,小小的匣子。
死后才被送出的匣子,仿佛早就知晓自己的结局,明明什么都不说也可以的帕特里克,非要在最后的时刻留给自己朋友一句解释。
“让我看看,你究竟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让我看看,你这个明明有着我极羡慕,可以安稳活下去的机会,我追求一生也得不到的名誉和财富的家伙,究竟是为了什么玩意,而在这乡下地方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轻声自语,艾尔斯·格兰特阅读着那封密密麻麻的信纸。
【吾友艾尔斯·格兰特,当你能看见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或许正是你亲手杀了我,但这都不重要,反正我都已经死了,那么很多事情我也无所顾忌】
【只是我忧虑你,我的朋友。我从一开始就未曾想过要将你卷入这个漩涡,所以并没有找你联手进行我的计划,只是意外一个接着一个,既然你能收到这封信,就代表我的预感是正确的,我可能会因为心软,低估了对手亦或是遇到强敌,譬如你而死亡】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总之,我得告诉你一些,你应该知道的事情】
【这一次,我的目标是我的侄子,依森嘉德·埃伦,一个我视之为自己孩子的孩子。他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有着我们这群人缺少的同理心与真正的勇气,但因为一些皇室的原因,他必须得死】
【具体原因你就当成夺嫡那样危险,这是我和大哥一同决定的,你千万不要深入,就当成夺嫡就好】
【只是或许,只要将其潜力斩断,让他一生都是第一能级也是一个解决的办法,说实话这个主意挺臭的,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就想到了还有溯源滴露这玩意,阿芙丽娜那里就有一整瓶,依森走错路十次她都救的回来,这点子根本不可能成功,他还是得死】
【说是这样,但你手下的那个鉴定师多少是有点离谱了。你从哪里找到这样的天才?那可是巴瓦尔大师的杰作!你管不住他的,早点放他走吧,耽误你也耽误他,还碍我事】
【这次我会尝试出手杀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也算是为你斩断一个未来的威胁,他给我的危险感甚至超过当年的哥哥,我对这种天才的鉴定还是很有眼光的,他绝对不是你这样的人能搞定的级别——别说我小看你,你要真的那么厉害,早就第三能级了】
【可能你不愿意,所以我先说一声对不起】
【艾尔斯,我知道你会疑惑,为什么我要掺和这种事情?我就连当年的家主都懒得去竞争,更何况牵扯到皇室这么麻烦的事情?说来也是可笑,我一开始也不打算参掺和,但任何事情都有代价】
【克拉尔·埃伦,这个名字你肯定很熟悉,是维尔德大哥和爱丽的孩子,也是家族的嫡长子】
【他是我的孩子】
第335章 贵圈真乱
红发的财政官能看见,子爵流畅的阅读过程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停顿,表情也变得惊愕,然后转变成恍然大悟,接下来又变成看到怪东西时的皱眉表情。
不过很快,他就继续读了下去,阅读速度也变得更快。
【我知道,你会感觉到困惑和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大哥对不起爱丽,我和爱丽也对不起他,你们这些边疆贵族可能有点难理解,但我们这边的关系的确有点混乱……事实就是这样,我也不想多说】
【只要依森嘉德失去继承权,亦或是死掉,克拉尔就是家族的继承人,大哥已经不在乎这些小事,他答应了我,这的确是我输给他的地方……我无法拒绝让爱丽的孩子成为家主】
【我的朋友,艾尔斯……如果我死了,而依森还活着……就放了他吧(此处有墨水涂改痕迹,原有笔迹是杀)】
【无论他的未来是如何,既然我输了,那就给他一个机会,看看他能不能超越自己那生不如死的命运】
【吾友……小心皇室,小心索林大公,当心灵知学院的那群疯子,如果可以,永远不要回帝都,永远!】
【这里已经变了,不再是我们童年的那座城市】
【忽然很怀念,当年一齐逃课,去爱丽家一齐唱歌玩耍,去湖畔钓鱼赛跑的日子……几十年过去了,我却一直都在怀念过去,从未期待过未来】
【祝你的孩子健康,我大概是看不见他出生了,就用这个作为礼物送给他吧,反正我是用不着了】
匣子中还有一个淡蓝色的宝石挂坠,有着镇静心灵,抵抗惑心灵能的能力,是相当珍贵的灵能饰品。
放下信纸,格兰特子爵久久不语。
“依森嘉德他们出发,和我聊天后写的吗?”
许久之后,在拉马尔的注视下,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是因为我有了孩子,所以不愿意将我牵扯进去?”
“帕特……你可真是一个……”
“半吊子啊。”
沉默了一会,子爵摇摇头:“算了,就这样吧,呼……”
他深呼吸,似乎想要平静情绪。
“你和爱丽的孩子吗……他x的,你们这群帝都人平时究竟都在干什么?!”
但很显然,这种压抑情绪的方法并不适合格兰特子爵,他一个没绷住,就咬牙切齿地拍桌怒骂起来了:“废物,废物!我在南岭和土著打生打死的时候你们在帝都玩宫廷苦情剧?你怎么不死远一点啊,非要来我这里死?!”
“早就和维尔德说了,离阿芙丽娜远一点,那个蠢女人自己没什么危险,可她背后是皇室——又不是先帝,阿克塞尔那种人哪能接近?陪皇帝玩心机,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全都是蠢货!当年就说你们这群人没有一个聪明的,维尔德也是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人渣,你们全都是一群弱智!”
大声怒吼后,脱力地躺在座位上,格兰特子爵平静了一会。
然后他侧过头,表情平静地对目露忧虑之色的拉马尔缓缓道:“没事,我们不掺和这事……唯独这点帕特里克倒是做了件朋友该做的事情,他没把我们卷进去。”
话毕,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最后,艾尔斯只是哽咽了一下,他用手臂盖住眼睛,仰躺在自己的座椅上。
“我什么都不想听……求你了……让我安静一下吧……”
他轻声道。
“大人……”
拉马尔轻叹一声,他走上前,温和地用自己的手按住了子爵的耳朵。
与此同时。
铂铱工坊,静室之中。
白发的少年正在对自己的同龄人耐心地解释一切的来龙去脉——至少是他推断出的来龙去脉。
“大概就是如此。”
伊恩如此说道,将自己画的关系示意图展示给一脸茫然的金发少年:“我原本以为格兰特子爵的生活就挺糜烂了,没想到你们玩的更花。”
而依森嘉德显然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他神情恍惚,眼神涣散,整个人都失神过去。
面对伊恩摆在他眼前的事实,少年茫然地喃喃道:“还,还好吧,艾尔斯叔叔在贵族里面已经算是比较纯爱的类型了……我只是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出现在我父母的身上……”
摇了摇头,依森嘉德还是有些感觉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