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仍然会在梦中,在众巫的记忆中,在先祖断断续续的言语中,听见那一句句嘱咐。
——记住,山林之子永世定居于圣林。
——记住,圣林决不允许外人进入,不允许他们的脚踩踏圣林的泥土。
——记住,我们是圣林的护卫,圣林也是我们的守护。我们生前护卫圣林,死后归于圣林,而圣林赐予我们力量,圣林也维护我们的存续。
——还有,最重要的……只有大巫祭才能知晓的‘真相’。
——记住,绝对不能让圣林壮大,扩散。圣林的规模,绝对不能超过‘极限’!一旦逼近,立刻进行‘祭祀仪式’,将圣林的意志封印。
——而圣林的意识也会允许自己被我们封印。这就是约定,我们维持千年的默契。
——这就是我们森林之子引以为傲的信任与约定。
记住。
记住那些。
记住那些习俗,节日。记住那些禁忌,规矩。
记住那些誓言,约定。记住那些仪式,历史。
飞焰地人触犯了山林之子的禁忌,所以我们要与他们为敌。
是的,飞焰地人非常强大,山林之子能击退他们一次攻势,却无法真正击败他们,我们被迫逃入了圣山,进入飞焰地和帝国之间的夹缝地带。我们被迫远离了‘文明的世界’,被迫与无数魔兽为伴。
我们失去了很多。生命,父母,兄弟姐妹,故乡,平和的生活,孩子们的笑容与歌声。
所以我们愤怒,我们要反抗,我们要守护自己的土地,守护自己的家园。
飞焰地人可以驱逐我们,击退我们,但他们永远无法战胜我们,改变我们。
我们的愤怒,我们的信念,意志,我们的文化,习俗和执念,都是坚不可摧的,都是绝对不会改变的!
我一直如此坚信。因为我们是山林之子,我们是被圣林护佑的一族,我们遵守传统与契约,我们坚持自己的习俗与信念,绝对不会对外人妥协。
同样,即便如此,即便部族已经举步维艰,我仍然牢牢限制了‘圣林’的规模,绝不让它超越先祖设立的极限,而圣林也会接受这一结果。
哪怕我知道,这会导致圣林的力量停滞在这个等级,令我们无法战胜飞焰地人也是如此。
我认为我们可以坚持下去,这并不难。
直到有一批全新的人来到我们面前为止。
他们自称‘银峰领人’,每一个人都被近三米高的银色金属铠甲包裹,宛如一个个巍峨的小巨人。
他们是一个全新的势力,来自飞焰地人的宿敌帝国,而他们的领袖已经战胜了经常侵扰我们的下飞焰地人,击败了那以阿巴萨罗姆为姓氏的血系最强者。
真不错啊。我本想要热情地招待他们,庆贺这一消息,但很快,我就发现,他们其实和飞焰地人并无不同。
被包裹在银色铠甲中的银峰领人用青色的观察口凝视着我,他们的气氛冰冷而沉默。
即便是隔着不透明的玻璃水晶,我还是能感受到那高高在上的俯瞰。
【归顺银峰领,山林之子需要服从总政局的命令】
为首的银峰人用不容回绝的语气道:【阿巴萨罗姆山脉内外已是大公国的领土,你们是化外蛮夷之民,连带你们的圣林一同都需要进行登记。还有,从今天开始,你们不能和这头危险的异星火种之神幼体接触,你们的原始献祭和野蛮的封印仪式已经快把祂折磨疯了,银峰领会接收祂,尽力让祂恢复正常,这是对你们都好的结局】
【总政局会安排你们的归属】
山林之子不会接受这种傲慢的命令——他居然要求山林之子离开圣林,这简直就是荒谬!
这群怪胎和飞焰地人没有区别,没有丝毫迟疑,我要开战。
【你说我们和飞焰地人一样?】
但是,当部族勇士的超音速木矛,缠绕着灵能的弓箭轰击在银峰人身上的铠甲时,这些本能穿透寻常钢铁甲壳,将战车都贯穿的攻击却都无功而返,最多磨掉一点花纹。
而所有被攻击的银峰人对此毫不在意,他们的双眸中齐齐亮起银色的光辉,令铠甲外层多出一面坚不可摧的护盾,而为首的领袖,那自称为‘迈尔斯’的银峰人,在发起进攻前平静道:【听着,我们和他们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我们会询问后再要求,而在你们拒绝后,我们不会第一时间就拔刀】
【但我们和飞焰地人一样的是,我们一定会达成自己的目的。山林之子,你们根本不了解你们的圣林是什么,又拥有怎样的价值,但我却知道,这个世界的所有资源调配权,都必须归于大人之手,祂在你们手中完全是浪费】
【而且,直到最后,我们也不会杀死你们。就算你们不想要,你们也会被我们带回去开化,教育,抛弃那些在过去或许非常重要,现在已经毫无意义的传统与规矩,最后……】
【成为我们】
在银峰人举起武器前,我率先发起了冲锋,带着所有族人一起。
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
因为我感觉到了,我们曾经坚守的一切,在这群怪物面前毫无意义,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文化,我们的节日和仪式,他们不愿意了解我们的过去,研读我们的历史,自然,他们也完全不理解我们想要自由漫步在群森和山岳间的梦想,也不理解我们对圣林的爱与约束。
他们是怪物,是傲慢的魔军,是我们绝对不能败北的敌人。
然后……
我们败了。
仅仅是十分钟,我们的怒火和梦想,我们的习俗,传统和文化,所有的一切,都被更加强大的银色洪流碾碎了。
那些愤怒,那些战斗,那些鲜血与泪水,那些笑容与面容,自六百年前,从飞焰地开始的抗争与战斗,最终还是落下帷幕。
我们被解除了武装,我们被打倒在地,我们被收拢进舱室,被换上了新衣服,被洗澡,被治疗,被送进可憎的,让人软弱的,只属于外地人的岩石小屋,被按在了柔软的,不是藤蔓也不是叶片的白色床铺上。
我睡着了,比想象的还快,还要舒服。
而当我苏醒时,透过透明的玻璃窗,我看见了密林中绝难看见的,耀眼而璀璨的太阳。
我痛哭流涕。
山林之子的历史终结了。
银峰领,最可憎的恶魔之地。
伊恩·银峰,恶魔之地最可憎的魔王。
他摧毁了我们过去一千年来的一切,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信念以及所有的历史……银峰领人告诉我们,我们是古老的前纪元文明实验室研究员的后裔,他告诉我们,我们的先祖为了生存,释放了一头原本被安全存放的异星火种之神,并用诸多方法约束封印祂的意志,将其制作成了活体的末日避难所。
他们说,我们千百年来都在与异星之神共生,那些仪式,那些传统,那些习俗,都是控制异星之神的‘方法’。我们的先祖将所有指令,封印与维持方法都变成了一种仪式,我们不需要知道原理,只需要每年都做同样的事,都发出同样的声音,异星之神就绝对不会苏醒。
他们说,我们的先祖与圣林是失落纪元的圣人,他们互相约束,互相拯救,圣林没有变成失落纪元肆虐的火种之神,而我们一族也能从天灾中得救,双方互相协作,维系种族的传承延续。
他们说,我们一族是极其罕见的共生例子,所以生活待遇会很好。
还有。他们说:欢迎来到银峰领。
……
越是读书,越是学习,越是了解伊恩·银峰和银峰领,我就越憎恨伊恩·银峰,越憎恨银峰领。
因为他们太过傲慢,因为他将所有的一切都视作玩具。
名为伊恩·银峰的魔王,为了自己的梦想,毫不留情地摧毁其他人的一切。
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想要,所以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他根本不在乎山林之子的过去,不在乎我们的坚守,信念与过去,我们信奉的一切,在他眼中只是灰尘。
他只是想要把我们这群阿巴萨罗姆山脉中的不安定要素迁移出来,变成他的劳动力和人口,然后将圣林回收,恢复正常,变成他需要的智慧火种生物,然后与其合作,将其作为高效率的要素结晶生物工厂。
我们作为弱者,没有一丝一毫地反抗权利,就被他击败,被他收容,被他吸收消化,被他视作玩具,随意地摆放在他想要摆放的位置。
……
但是,我也知道。我其实是矛盾地爱着他的。
我并不愚蠢,也并不顽固。凭借灵能与圣林的力量,我继承了众巫的记忆,我当然知晓,这个世界所有矛盾和纷争的源头,就在于‘我们’‘你们’和‘他们’之间的不同。
如若想要互相说服,想要互相理解,这个世界用一万年,十万年乃至于百万年都无法真正意义上的平静。
泰拉大陆上,唯有力量才能打破一切隔阂,唯有最强者,才能消灭所有‘你们’和‘他们’,将一切不同的信仰,文化和习俗都融汇一体,变成一个整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只有那个将我们所有的历史,过去,仇恨,信仰,梦想和欲望都践踏,将这世间所有其他人的心灵,意志,灵魂,决绝与爱憎都踩在脚下,作为自己的基石,作为玩具摆弄,然后要迈步走向……走向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的人。
只有他,公平践踏,公平玩弄整个世界,将所有人和物都视作自己心爱玩具的人,才是最公平对待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人。
只有那个伊恩·银峰,才是可以改变世界的,真正统治天下的王。
第1068章 活着的坠星城
“什么玩具?”
听见索林大公的话,还未等伊恩开口,亚德伯特便眉头一皱,向前一步,站在伊恩身前:“伊恩要创造的世界,是对所有人,哪怕是最脆弱,最无力的普通人都同样美好的世界。”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面色疲惫又肃然的银发男人,自己的老师,自己的第一个认可者,自己的恩主与……近乎于父亲般的人,认真地说道:“大公,数年前的我,的确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无法给出一个‘更好的答案’。”
“但是现在,伊恩,我们,银峰领,不是已经做的比你当年更好吗?”
“你又有何面目,去妄称这一切是‘玩具屋’,而追随伊恩的人,是‘玩具’?”
当年,在阿瓦克研究院,亚德伯特面对索林大公的所作所为表达了不认可,但却无法提出一个‘更好的可能’,一个‘更完美的计划’,故而哑口无言,只能怀着疑惑追随伊恩而去。
但是,七年后,已经与伊恩一同建立起银峰领,在恶魔大军下捍卫了自己的家园,一同创造了泰拉之心,建立起了银峰领全套科研体系的亚德伯特,心中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不需要亡君,他一样能办到一切!
他已有自己的骄傲与自信,故而可以直面自己昔日的老师与恩主。
【亚德伯特,很好】
而索林大公转过头,他半点不为亚德伯特的言语而愤怒,而是以一种略带欣慰的语气道:【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研究出的诸多成果,已将我远远超过了】
【你说的对,我错了,如今我只为你骄傲】
【只是,你为何觉得‘玩具’就是贬义了?】
姜还是老的辣,一句话就把亚德伯特堵得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而索林大公自嘲道:【你难道就不明白,为何银峰大先知一句话,我就要如同被召唤的恶魔那样从虚境中浮现?】
【你难道就不知晓,我之所以出现,就是因为伊恩·银峰会将我的子民当做玩具,而不是灰尘,投票机,烦人的东西,大地上于风中摇曳的杂草?】
【亚德伯特,你难道就不知,我宁肯我的子民在银峰先知手中当个玩具,任由他安置在他最喜欢的玩具屋中精心呵护,也不愿意他们迎来真实的毁灭?】
“你是说你体内大公国的那些人?”
亚德伯特有些不明所以,但他终究是这个世界最聪明的人之一,很快就理解了索林大公话语背后的深意,但这一切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你是说伊恩要‘恢复’你这个亡君体内的那些亡魂?”
他眉头紧皱:“的确,我们早就谈过相关的处理方式。但无论是带去新大陆还是先维持在亡魂状态,于虚境中恢复正常后再尝试制造类似‘永恒精灵’那样的新躯体,都是经过认真思考处理过后的决策,绝对不是随意视作玩具!”
【没有童年的傻孩子,你以为玩具是什么呢?】
索林大公微微摇头,他不再与亚德伯特对视,而是侧过头看向伊恩:【我答应你的条件,如果你被缠住,亦或是出现意外,短时间内无法守护银峰领,那我竭尽全力,哪怕是付出生命,也会守护你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