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倒,她手死死按着台阶石面,用力到双臂颤抖,才勉强起身,继续向上。
然后又倒下。
又撑着起来。
无数次地倒下,无数次地起来。
终于,耗费不知多久,玉晚一身的血和尘,将要到达位于山顶的山门之时,一道声音由风传来。
玉晚虽未听过这道声音,但下意识的,她知道是妙上方丈。
妙上说:“何苦?”
仅这么两个字,便声若洪钟,振聋发聩。
玉晚抿抿唇,尝到点铁锈味。
“不苦。”她答。
只要能见到无沉,不管怎么想,她都觉得很甜。
第42章 很长
声音消失了。
玉晚勉力抬头, 看向前方。
就见前方那最后三道台阶上,立着数名一刹寺的弟子。
玉晚顿住。
她都已经到了这里,也还是要继续拦她吗?
正欲开口, 却见弟子们对她垂首合掌,而后散开, 让出后面的路。
玉晚微微眯起眼。
从山门,到天王殿, 到大雄宝殿,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
长到玉晚根本看不清可还有什么阻碍在等着她。
然而路的尽头, 是无沉。
宝相庄严的佛像前, 一道又一道的金色卍字压在这位年轻首座的身上,彷如万钧大山般, 将他压得云母浸透, 压得脊骨都要折下, 势要让他回归正途。
“传灯!”
妙上厉声唤他的法名。
声若惊雷, 威若惊涛。
“可醒悟?”
“可醒悟?”
“可醒悟?”
一遍又一遍的喝问, 如天降神罚, 灵台都要为之震荡。
无沉跏趺坐着,闭目不言。
他不言,便有金光再度临身, 一枚枚卍字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犹如锁链,将他牢牢定在此地,试图拉回他那颗早已动摇的佛心。
如此惩戒, 饶是旁观着的最为铁石心肠的几位上人,也难免垂眸, 不继续看。
但其实无沉没觉着多疼。
只想这是他该受的。
他乃首座,所有人都说他是天生的佛子,日后必能证得大道,修成金身。
为此他学习最正统的佛理,修行最正统的佛法,许多人对他赋予期望,他一直也承载着那些期望,而今他让这些人失望,那么他受些惩戒也是应该的。
这世上本就没有无需代价的舍弃。
于是新的卍字加身,无沉默默受着,仍旧不言。
他不言,妙上逼他言。
妙上挥袖,化出一面水镜。
“传灯!你睁眼看看,她为你受此等磨难,之后只怕还要再经历磨难。你就忍心看她受苦?”
无沉睁眼。
水镜里显示着的,赫然是玉晚攀登台阶的那一幕。
极长的仿若天梯般的台阶上,无形的禁制压在她身上,一袭赩炽几乎要染成深红。她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无比,每走一步都在往下滴血,面色惨白,呼吸沉重,她快撑不住了。
无沉果然开口。
然而不同妙上所想,无沉说的是:“师父或许有所不知,这种时候给我看这个,只会令我更想去找她。”
妙上简直恨铁不成钢。
“那日我问你,此番下山可会一去不回,你说不会。结果,结果……”
无沉接道:“结果弟子回来要还俗。”
妙上指着他:“你……”
妙上再说不下去。
与此同时。
玉晚登上最后一层台阶,从数名弟子中间走过。
走到山门前,她止步,合十行礼。
“上人。”
礼毕抬首,问:“上人以身外化身见我,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许是未料她竟如此直截了当,妙上细细看了看她,方颔首:“是有话想同你说。”
玉晚道:“上人请说。”
妙上道:“照晚居士是聪明人,当知既有禁制阻你,便是不想你登山门。”
玉晚说:“我知道。”
妙上说:“那为何非要登门?”
玉晚道:“我想见无沉。”
妙上道:“无沉不能见你。”
玉晚道:“我也知道。”
妙上拨动念珠:“那又为何仍要登门?”
玉晚没有立即回答。
她想了想。
就在妙上以为,她会像过去那些人一样与他诡辩,让他站在她的角度理解她的想法时,却听她道:“我舍不下无沉。”
她声音很轻。
“上人,您既已知晓我与无沉的事,那也应当知晓,我没有家人,我唯一的朋友前不久也去了,只剩下无沉。
“我很想无沉能一直陪着我。
“但我也知道,他是千百年来最有希望修成金身的佛子,我不该耽误他的,是我舍不得放手。”
她咬咬唇。
然后终于说出那句:“错在我。”
她声音更轻了。
“一切根由皆源自于我,您别责罚无沉,他不是有心的。”
妙上又细细看她,似乎想要看她此言是否出自真心。
玉晚不知该如何捧出一颗真心给人看。
见妙上只看着她,却不说话,她觉得是不是她说的还不够,他还是要责罚无沉,便想了想,又说:“无沉去无量寺找我那日,我问过道真师兄,师兄告诉我,我和无沉之间有一道情劫。”
妙上拨珠的动作一停。
问:“然后呢?”
玉晚道:“然后我就想,我能与无沉有一段回忆,就已经很好了。”
他要成佛。
那她就看着他成佛。
“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很开心,”玉晚道,“我如今只求再见无沉一面,和他说清楚,我便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怎么可能没有遗憾。
她遗憾的啊。
她一点都不想只能见这最后一面。
想每天都能见到他,想每天都能和他说话,想每天都能有他在身边。
很想很想。
可是不行。
她要学会放手。
玉晚几欲落泪。
妙上叹气。
“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叫他避着情劫,不见你……”
“可若能避开,也不会是情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