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圭想了想,点头又摇头的:“哥哥叫他霍执剑,霍大人、执剑大人,二土就跟着叫霍大人,其他的二土不知道……”
在南梁,能被叫做执剑大人的,只有天子剑——季卿语对这个职位有所了解,听说天子剑是南梁某一时期大内选拔出来的高手,是天底下武艺最高强的人。他们职责是贴身保卫皇上,替皇上办事,轻易不离开京城,这几乎是满南梁都知道的事。
但天子剑选拔,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被选为天子剑的人,还要同皇上长得相似——因为不够尊上的缘故,在皇上身边时,天子剑通常以面具示人,而之所以选的人要同皇上长得相似,这也是为了在某些必要时刻,能护皇上周全。
季卿语皱起眉来,不知该如何说方才看到顾青和霍良时的心情,她跟着顾青后头进门,就这么一抬头,乍看一眼的功夫,这两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饶是季卿语和顾青日日夜夜相处,还是免不了一瞬间的恍惚,也让她想起了些前尘——
顾青曾替五皇子,也就是当今皇上挡过一剑,据说当时被五皇子邀请在京中养伤,这便是想要留他重用的意思了,长得相似、救命之恩、武艺高强,三点合一,几乎可以不苛求,五皇子把他留在京中,就是奔着天子剑去了。
可到头来,顾青却来了宜州。
她当时问娘亲,娘亲是如何说的?因为宜州是桑梓,故土难为。
可真真就是因为这点吗?
如果顾青只是因为恋故,那便不该把阿奶和舅舅一家接到府城,自己虽然在宜州立府,那也应该多往合安村跑才是,可进门一年,也就这回,顾青说了要回家,其他时候连提起合安村都很少……
季卿语觉得不对劲,甚至对顾青当年回来之事起了疑心,心以为,顾青当年很可能是因为拒绝了圣上成为天子剑的身份,才回的宜州。
正房。
霍良面色不佳,冷飕飕地说着:“顾大人有时间陪夫人到处闲逛,倒是对答应了皇上的事情不甚上心啊……”
顾青没想过这人会找上门来,他想着今日季卿语对他的试探,便知道她是起了疑心,现下又看到霍良,还不知会想什么。可她又那般聪明,什么想不到?
顾青不大高兴,第一次因为媳妇的聪明陷入苦恼:“有霍大人替皇上分忧,我着什么急?”
“你!”霍良刚到这儿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被气了两次,他也是养尊处优惯了,哪受过这种委屈?
“霍大人千里迢迢到合安村这小村子来不是为了要同我拌嘴的吧?”顾青把被他弄掉的漆盘拿起来,放在桌案上,“何时回去?不会还要在我这过年吧,你也看到了,我这地方简陋,怕是不能接应执剑大人大驾。”
这便是逐客了。
霍良脸上红一阵黑一阵的,直话直说:“给大人送些仕女图的消息——据说这话当时是被一位宫女从宫里偷出来的,宫里排查了一遍不正当出宫的宫女,以下是名单。”
顾青拿起来扫了一眼:“只有七位?”
“……我不像顾大人这么闲,日日都得替皇上办差,这名单,已经排查过一半了,这是剩下的。”
顾青把名字记下来,点起油灯把名单烧干净,又问:“霍大人何时走?”
“……”霍良脸一黑,“马上。”
“嗯,不送了。”
顾青把名单烧干净,装作没看到身后来来回回的视线,这俩人,不知偷看了多少回了,他叮嘱霍良:“别跟我夫人说话。”
霍良一脸无语,他在京城也是见过不少贵女的,其中不乏容貌绝佳,虽然季卿语确实好颜色,但他霍良也不至于惦记有夫之妇。
顾青把人送走,看外头两个人,一大一小凑着脑袋不知道在聊什么,嚷了一声:“今晚想吃什么?”
镇圭:“糖醋鱼!”
季卿语:“藕夹。”
两人对视一眼。
镇圭:“藕夹!”
季卿语:“糖醋鱼。”
顾青看他们一眼,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霍良出了顾家的门,越走越烦闷,那顾青真真是个粗野武夫,半点礼仪没有,他远道从京城来,连杯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这么被人赶出去,要知道他可是京城人人敬仰的执剑大人!若是有人胆敢这般对他,已经不知道被他杀多少回了!
霍良咬牙切齿,因为皇上,暂且忍下了这事。
忽然,村道中一声清音。
“执剑大人。”
霍良一愣,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不知道这乡下地方,谁还知道他的身份,转过身,看后头来了一辆马车,在他停下的功夫,停在了他的身边,里头正是季卿语。
此人微挽车帘,露出一张挂着面纱的脸,荆钗布衫,难掩华容,细语慢慢:“良人鲁莽,不识礼数,霍大人千里迢迢到合安村来,也没请大人喝上一杯热茶,当真是失礼。”
霍良哼了一声,算作他确实不满,口上道:“夫人言重。”
说到底,霍良也是簪缨门第出身的公子,家里也有文人,姐姐妹妹娴静淑雅,母亲亦是书香门第出身,这会儿听到季卿语言语里有礼数,比顾青会说话不知多少倍,脾气和声音都跟着小了许多。
“妾身给大人准备了些合安村和宜州的特产,大人若不嫌弃,不妨带着路上吃,这东西耐放,天又凉,说不定还能带到京城去,请家中姊妹也尝尝味道,大人公务辛苦。”
许是季卿语的声音颇好听,甚至悦耳,霍良被顾青惹毛的心情一下子被安抚下来,从菱书手上把东西接过,谢:“夫人有心。”
“薄礼罢,对不上执剑大人对良人的照顾,当初的事,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大人莫要记挂在心,良人心直口快,其实早已想清楚明白,只是碍于脸面,不好同大人开口罢,妾身在这给大人赔罪。”
她态度谦卑,把霍良安抚得身心舒畅,听她话里好像很清楚当初的事,便顺着季卿语的话开口:“一点小事罢,顾大人到底出身寒门,又无人指点,不明白皇上的意思也正常,只当初那事,我与皇上皆知并非他所为,但皇上当时还没登大位,确实有力不能及之处,被贬也是无奈之举,请大人体谅。”
霍良想到顾青对仕女图不痛不痒的态度,又想着顾青确实对他这个夫人疼爱得紧,便不由得提醒了一句:“若是此番办成事,大人定能早会京师。”
季卿语扬起唇角:“是吗?那真是多谢霍将军提点。”
明明是谢意,可不知为何,霍良却未从她的话里听出什么高兴的意味,甚至原本轻柔慢调的语气里还夹了一层冷意。
霍良手里提着两盒特产,走到村口,后知后觉季卿语嘴上说着顾青没礼数,但自己不也没请他留下小住过年,而且,这人甚至坐在马车上都没下来过!
“……”
这夫妻俩还真是一个赛一个没规矩。
季卿语出门一趟,收获不小,给镇圭剥了个橘子,收买他不许说出去,打道回府。
回家时,顾青刚好把菜端上来,见他们俩从外头进来,皱眉:“不让人安心,真该把你们拴在裤腰带上。”
镇圭立刻道:“二娘没乱跑!二土也没有!”
“……”季卿语附和,“嗯,没跑……”
顾青叹了一声:“吃饭。”
翌日一早,顾青难得早起出门了,冬日的天色太薄,以至于他出门时,天色未明,季卿语也没醒。
他独自一人出门,带着一壶酒和一些碎纸钱,翻过两座小山,穿过一片松木林,又走了不知多远的路,最后在悬崖脚边停下来。
顾青看着面前没有立碑的坟,坐了下来。
“又来看你了。”
一杯酒入肠,一杯酒入土,枯坐良久,再没了别的话——
第62章 重归故里
时间兜兜转转, 一下就到了年三十。
算算日子,到合安村已经快十日光景了,这还是季卿语第一次在外头过年, 合安村虽比不上城里热闹,也没有灯会、烟火和游船,但并不算无趣, 季卿语坐在院子里,看挨家挨户的人结队到镇上买年货,各个面上都是喜庆,满载而归时,还会往镇圭怀里塞一把干果瓜子和饴糖, 虽然他们把这个当作贿赂, 但季卿语却难得觉得挺可爱的。
不时能听到邻里隔着院墙,趴在上头说:“闻到你家炖鸡了,很香, 用的啥料?”
另一边就会回好些季卿语听不懂的调料名,说得多了,那家又嫌麻烦,就张口管人家借, 说是到时候一块儿到镇上买,再还给你,再之后,便能听到那人不情不愿的答应。
季卿语听着有趣, 悠悠哉哉地又会想起顾青问她是不是没管人借过盐的事——过往听过的话一点一点成真,展开成了现实生活图景, 有趣又逼真。
这日,季卿语听到鸡鸣, 从里屋出来,余光看到外头白茫一片,比平时还要亮堂,她转头去看,下雪了,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季卿语还以为没有人,没想到走到堂屋时,会看到镇圭他们,他穿着新衣,挤在菱书菱角两个丫头中间,踮着脚往桌上瞧。
季卿语鼻尖微动,闻到了一些甜文,像是刚蒸出锅的糖糕,红糖里夹着桂花的清香,甜蜜不腻,勾得人一闻再闻。
季卿语走过去问:“做了什么?”
镇圭立马回头,高兴道:“二娘!今日要过年啦!”
镇圭最喜欢的就是过年,能吃饴糖,还能领到红包:“快看,菱角姐姐做了好吃的!”
菱角被他的直言说得脸红。
“菱角最会做饭了,今年过年,一定能叫你再胖几斤。”季卿语随着他快乐的语气一道笑起来,看他穿的红色夹袄新衣,很是喜庆,头发也打理得板正整齐,真真是有了过年的意味,她用手指点了点他鼓起的半边脸蛋,“吃什么了?都粘到脸上了。”
镇圭嘴巴里还有东西,想着二娘从前教他的食不言寝不语,咽下去才开口说话,边说还边用手擦嘴角:“是糖糕!二娘要吃吗?二土已经尝过了,很好吃!”
“二娘待会儿再吃。”季卿语用手帕给他擦脸,又把手擦干净,“看到你二爹去哪了吗?”
二土:“没有。”
季卿语早上起来便不见顾青,想起什么,悄声问:“昨日的事情,没有告诉二爹吧?”
二土摇摇头,还记得和二娘的橘子约定:“没有!二土有认真保守秘密!”
话音刚落,外头进来了一个身影,遮了半边天光:“你俩又密谋什么呢?”
二土连忙在自己嘴上比了个叉,含含糊糊的:“二土什么也没说!”
季卿语看过去,见顾青刚好解下斗笠和蓑衣,上头滑下来好多雪:“将军出门了?”
“嗯,出去了一趟。”
季卿语上前接过斗笠,蓑衣他不让,递给了丫鬟们,季卿语就看顾青的衣裳和鞋子都湿了,连忙叫菱书去备热水:“大雪天,将军是去了远地吗?鞋子全湿了。”
“是挺远的,翻了两座山。”
季卿语靠近,鼻尖微动,空气里的甜味少了,转而在顾青身上闻到了灰烬的味道,抬眸:“……将军烧纸去了?”
“快过年了嘛。”
季卿语在这句话里听到了些许暗示——她知道顾青应该猜到了她的试探,也知道她昨日出门找霍良去了,他或许不是不想告诉她,而是还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告诉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罢……
“快歇着,先洗个热水澡,省得冻出病来,今日年三十了,年开头就病着,只怕新一年都不吉利。”季卿语碎碎念着,让顾青把湿衣裳换下来,催他洗澡。
顾青洗澡,季卿语就在外头给他拾掇衣裳,捏起他湿漉漉的靴子看了好几眼,絮絮叨叨的:“将军怎么也不知道换双鹿皮靴子?这布皮靴子哪里抗得住冻……”
顾青在里头泡澡,热气从脚底丝丝地往头上冒,整个人泡得很舒服,听到季卿语这话,忽然想起当初阿奶和舅娘说过的那些——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没吃过苦,不晓得疼人,怕是嘘寒问暖都不会。
不过这些话在季卿语进门就没说过了,毕竟她那个模样气质,不会嘘寒问暖就不会吧,看着也不像会的。顾青也没想过季卿语会是体贴的类型,温柔是温柔,但却是清冷冷挂在天上的温柔,愿意让人看一看已经算是好脾气了。
是以顾青不曾想,能从季卿语嘴里听到这些家常话,仿佛他们不过是小门小户过日子的普通人,日子恬淡如水,没有那些弯弯绕绕,一眼就能看到老,岁月很慢,光阴清浅。
“翻山淋雪的,舍不得穿好靴子。”
“话可不是这般,东西哪有人金贵?”季卿语不大同意。
顾青被她这话说得熨帖,觉得她这几日乖巧得厉害,日日在他心头上撒糖,他这般想着,就从屏风后头探腰伸手过来,湿漉漉的一双手搂住季卿语的纤腰:“谁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