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你疯了,真的吗?”
何平安摇了摇头,她苍白的脸上,一双眼暗淡无光。
顾兰因正要起身去叫个大夫来,可她拉着他的袖子,突然喊了他一声。
顾兰因微微愣住。
他扭过头来看她的神情,但何平安认真极了,半点不似作假。
顾兰因挑着眉,将她手里的袖子抽回来,一字一字道:“你刚刚喊我什么?”
“陆……”
“别说了,你现在疯了,好好睡一觉,我去请大夫来,你今儿药又没吃。”
顾兰因捂住她的嘴,将她按了回去,但看着被褥上刺眼的血,他眼神阴了下来,朝外把成碧又喊了回来。
成碧带着丫鬟把屋里收拾了一番且不题,只说蓟州那头。
今岁入春之后,鞑靼又以十万骑兵汇攻蓟州镇,辽东形式愈发严峻,京察之后,兵部尚书调整了边防部署,分设路区,抽调援兵驻守辽东边防,李小白跟着其余游兵驻扎在了密云,因在平虏堡有功,入了都督的眼,被调为亲卫。
此番将要入秋,他跟着都督府其余人等,沿途护送府中的小公子回京。
临行前,在密云的一些兄弟都来为他送行,李小白性子一直很腼腆,酒也不能多喝,脸色微微泛红之际,有人从后夺他的那把剑。
他下意识绷紧了身子,一掌拍开后,扭头看去,却见一群人正笑嘻嘻看着他。
“陆大哥,许三哥……你们怎么来了?”
“就在隔壁,你们这样大的声音,咱们下值还没过来呢,远远就听见了。”
一个体貌魁梧的汉子把那案上的酒都搜刮了去,转而在镇子里的酒楼中,叫了一桌子菜来。
“知道你不能喝酒,咱们有的兄弟明儿要去当值,也不能喝酒,那今日就以茶代酒为你送行,咱们各凑了些份子,叫了两桌席,摆在这院里,正好天也不冷不热的,如何?”
李小白:“太破费了,我自己买了菜。”
姓许的汉子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哈哈笑道:“我们都知道你的手艺好,只是你都要走了,怎么还能让你去操劳。这些年咱们一路走到这里,你算是熬到头了。等到了京里,若是能安顿下来,千万要给自己找一房贤惠的老婆,以后这下灶的事,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别干了!”
李小白眯眼笑了笑。
他身后一个小军汉替他回道:“许大哥,有句俗话说的好,叫光棍不劈柴,逍遥又自在,咱们小白光了多少年了?自打在甘肃投军起,跟女人断了缘分,你别为难他。”
姓许的汉子听吧,笑骂了一声,而后把李小白往屋里推,一伙人自搬了桌椅出来。
李小白在一群大老粗中,略显得文弱了些。
今儿大家都是来为他送行的,偏偏他还忙前忙后。
明月如霜,好风似水,廊下一人穿着衣撒,抱着双臂,就静静看着他忙碌的身影。
察觉到背后那一道视线,李小白扭头看去。
四目相对,陆流莺在廊下朝他笑了笑。
他打听过李小白这个人。李小白自幼家道中落,幸得一个好师傅,修得好体魄。他当初在甘肃投军,但军中无人提携,又被冒领了战功,蹉跎十来年,直到来了密云,才得赏识。
陆流莺年初与李小白相识,不过是因为他跟顾兰因那点子沾亲带故的关系罢了,但相处日深,他发现李小白跟他想的并不一样。
明儿他就要回去了,陆流莺等席宴散去,将事先写好的信交给他。
李小白不解:“这是?”
“你既然要往京城去,烦请你顺路替我把这封家书送给你嫂子。”
顺路的事,李小白便把信收下了:“不知陆大哥家住京城何处。”
“日照坊六元巷子,这信上写了。”陆流莺笑了笑,又将自己袖里一只锦匣递给他,“这也一并送给你嫂子。”
李小白接过锦匣,却谢绝了他赠的盘缠,陆流莺见状,没有强求。
他还要在蓟州再待上几个年头,有顾兰因在背后作祟,老侯爷让他别回京了。
鸣玉年初时遭了顾兰因的暗算,如今已经带着徒弟去了江南扬州。
何平安那里,他当真是没了消息。
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话休絮烦,只说李小白带着陆流莺的信跟锦匣,第二日就跟着小公子的马车上路了,等到了京城,已然是五天后。
在都督府安顿下来之后,他寻着信上写的地址,最后到了顾家的门首。
李小白迟迟不敢上去,门子看着他不对劲,进去知会了成碧一声,成碧那时候正抱着小韭在院子里散步,闻言倒是还想了一下,嘀咕道:“不会是表少爷罢?”
他放下女儿,小跑着过去。
侧门半开,成碧冒了个头,十多年不见,李小白竟还是老样子。
他噗呲一声笑了,整了整衣裳,满面笑意迎了出来。
第129章 一百二十九章
“表少爷怎么来了?”
成碧拱手作揖, 眼皮子一抬,将他扫了眼,见李小白仍是当初的落魄样子, 便猜他这十年在军中没混出什么名堂来,如今若不是来打秋风的, 就是有求于少爷。
李小白还礼, 心下还以为陆流莺写错了地方。
“敢问成大哥, 这里原先可曾有过一家姓陆的?”
成碧一听陆字,脑海里就冒出了陆流莺的名字,连忙甩甩头。
“咱们少爷来京六七年了,当初买下宅子时,这户人家姓李。”
李小白听罢,微微叹了口气,见他目不转睛笑着看向自己, 便解释道:“我替军中的一位朋友来送家书, 不知这京中的路,适才走错了地方。方才抬眼看着匾额, 因想起了表弟, 驻足片刻。 ”
成碧抚掌一笑, 拉着他进门:“多年不见,今儿因错到了这里, 可见这冥冥之中便是缘分在作祟。表少爷多少要进门赏光, 咱们进京这么些年, 老家的亲戚来往的少了。少爷见了您,定然会高兴的。”
李小白几乎是被他拖进去的, 他那张嘴说不过成碧,纵有万千理由, 他也有万千的道理堵住他的嘴。
“咱们少爷今日还没回来,表少爷您先喝茶。”
李小白坐在花厅里,成碧陪着他。
丫鬟沏来今岁的新茶,李小白尝了一口,袅袅茶香里,他不动声色望着四周,碧青的茶盏中,映着他乌润的眼,修长的眉,多年军旅生涯,他肤色不及少年时的白皙,战场上摸爬滚打至今,他嗓音低沉而又沙哑。
“表弟若是公务繁忙,我还是……”
“爹爹,老爷跟太太回来了,门口还打了一架呢!”
李小白哑然无声,他看着进门的小丫头,再看看成碧,忽然觉得自己今日来的不是时候。
成碧抱着小韭,无奈道:“别见怪,咱们少奶奶这儿磕碰了之后,就时常分不清好坏,您且坐下,咱们少爷安顿了少奶奶,就过来。”
他指了指脑袋,说着就小跑着出去了,留李小白一个人在花厅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此番才入秋不久,四下蝉声依旧聒噪异常,风过堂,树影婆娑。
李小白放下茶盏,瞥着周遭的一切,大抵是想起了成碧刚才说的话,他此刻望着正门的方向,竟隐隐约约从蝉声中,辨出了一道细微的女声。
垂花门前,一人蹲在地上,半边发髻都松了,几缕碎发挡着眉眼,豆大的眼泪嗒嗒往下坠,打湿了青砖,看着好不可怜。
“今儿带你去了大悲寺,你也吃到了寺外卖的水晶糕,怎么这会儿又不高兴了?”
顾兰因蹲在一旁,歪头去看她,不想何平安一爪子挠到了他脸上。
“不喜欢。”
“怪不得,原来你是故意要折腾我。”
顾兰因抬手,触到自己脸上新添的抓痕。
细微的疼传来,他敛了笑,一双秀气的眼盯着她痴痴的样子,缓声道:“要不是看你疯了,你今日就跪在床前,别想睡了。”
何平安穿着丁香色暗纹对襟短衫,像是听不懂他的话,她偷偷看着他的薄唇,忽然凑了上去,等快要贴上时,转而朝着他的脸再咬一口。
“何平安!”
顾兰因别开脸,手掐着她的腰,寻到她最敏感的地方,拧了一下。
耳边传来她的哭泣声,顾兰因不为所动。
周遭的丫鬟都低着头,他将她拉进内院,
这一路回来,男人素白的袖子上,沾染了不少血痕,一点一点,像是雪地里落了红梅。
到了蟾光楼,他才将人松开。
那一日何平安从昏迷中醒来后,人便神志不清了,顾兰因将她狠狠整治了一回,偏她就是认不出自己。最后请了好几个大夫来,都说是受惊过度,郁结于心,又兼落地时碰了脑袋,适才如此。
府里人都道她是被亲儿子给气疯了,顾兰因将那些碎嘴的丫鬟一并都赶了出去,现如今府中清净得很,开支都削减了一半。
至于冬郎,顾兰因向他问清缘由后,也不论他口中的真假,又是否存了私心有意为九尺母女开脱,只是当着他的面,将九尺重新找了回来,给了五十两的盘缠,将母女两人打发走了。
九尺自知此去与养子再无相见之日,哭得不能自已。
她被顾兰因赶出庄子后,一路走到城中,打听雪娘的下落,因身无分文,日以乞讨度日。现如今有冬郎为她们母女二人开脱,虽说触了他亲娘的逆鳞,间接地逼疯了少奶奶,可到底是救她们于水火之中,不枉她养他一回。
分别那日,冬郎被她死死抱着,哭湿了衣襟。
“日后我跟你妹妹走了,你一个人在京里,要吃饱穿暖,保重身子。娘就你一个儿子,虽远在天边,心里也会时刻挂念你的。”
长亭外,柳树下,冬郎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的。
日落西山,九尺的声音跟她的眼泪一样,在他眼里都是模糊的。
他抬起头,越过她的肩,就见自己的亲爹站在不远处,折柳编环。
风里飘着一丝篱落香,他一身素服,周身轮廓分外干净,不曾瞥来一眼。
冬郎心里微微有些发堵,只觉得自己像是犯下了莫大的罪过,此刻万分忐忑。
顾兰因对他,向来不冷不热,但今日对着他,视若无物,还是从未有过的。
九尺带着雪娘上了马车之后,冬郎转过身,靠着成碧,想说些什么,但喉咙里干涩极了,最终只能叹一口气。
成碧见状,笑眯眯道:“今儿风大,是不是冷风呛喉咙,想喝些茶水润润嗓子?”
冬郎摇摇头。
“小少爷是咱们少爷唯一的儿子,只是咱们少爷还没死,有些事,你不能急。”成碧拍了拍他的肩膀,“当铺里的宋先生,待你如亲孙子,你在他身边好好学,哪一日你娘病好了,少爷就接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