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青冥慢吞吞咽下去, 忍不住道:“老师,朕有手。”
喻行舟沉着脸,一句话给他堵回去:“陛下的嘴现在只需要用来进食就是。”
萧青冥:“……”
他的神色虽阴沉, 手里喂投的动作倒是越发温柔了。
眼看着天色渐暗, 后勤兵们抬着临时制作的担架往来不断地抬着伤员下山。
恢复了一点力气的萧青冥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喻行舟一把搂住腰, 强行拦腰抱起来。
萧青冥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子,愕然地望着他:“你干嘛?快放朕下来。那么多人看着呢, 成何体统!”
喻行舟将人稳稳抱在怀里, 平日里千依百顺, 唯独这次却没有顺从他的命令, 非要执意抱着, 不顾周遭古怪诧异的视线,那些礼节和体统也被毫不留情扔到地上。
萧青冥压低了声音,蹙起眉头:“快放下朕,朕能自己走。”
喻行舟抱着他不放:“陛下腿都伤成这样了,还顾忌这点脸面作甚?”
萧青冥无奈:“不是有担架吗?”总比被喻行舟一路抱下山强吧。
“不要。”
喻行舟反而抱得更紧了,像是稍微松开手就会被什么夺走珍宝一样,他硬邦邦拒绝的口吻,一点都没有平日里的温雅持重,竟罕见地像个赌气的小青年。
萧青冥还欲挣扎,但看见他满是风尘的衣衫和凌乱的发,还有眼底血丝和青黑,终于叹口气,随他去了。
秋朗是跟着喻行舟一起上山的,见此便想也不想上前准备去背,也被喻行舟不动声色地绕开了。
喻丞相的低气压像某种无形的排斥磁场,一靠近就能感受他冷冷的眼刀,周围想上前帮把手的臣子们,都被喝退,最后只好默默退开,把下山的道路清理得越发干净。
山下的大营里,早已熬好了浓稠的米粥,四处飘散着香气,数日未进米粒的士兵们早已饿得头晕眼花,护工们为伤患包好伤口,又端了粥碗一勺一勺喂进去。
修整了数日,这群险些被困死在山中的军士们,总算缓过了劲。
宽敞干净的主帅营帐之内,萧青冥靠在床上,几次想要起身,都被床边的喻行舟按着不让动。
萧青冥百无聊赖地靠在枕头上,咕噜噜喝碗汤药,苦的咂舌,又赶紧往嘴里塞了一颗甜梅。
终于把嘴巴空出来,他立刻不满地嚷嚷开:“白术都说朕只是一点皮肉伤,又没伤筋动骨,干嘛不让我下地。”
喻行舟慢条斯理地舀了勺骨头汤,吹了吹,送到对方嘴边,慢悠悠道:“陛下想去哪里,臣愿意效劳,抱陛下过去,如果陛下不介意被将士们看见的话。”
萧青冥用一言难尽的眼神望着他:“朕怀疑你在借口占朕的便宜。”
喻行舟撩起眼皮看他一眼:“陛下的怀疑没有道理。”
萧青冥无语:“你也不怕招来闲话。”
喻行舟一挑眉,凉凉道:“谁敢说,送他去燕然草原说个够。”
萧青冥有些诧异:“你怎么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明明才过了一个月,喻行舟怎么就变得越来越嚣张了。
喻行舟沉下眼,缓缓道:“臣过去就是太讲道理,顾及这个顾及那个,才总会束手束脚,这次更是差点……”
话只说了一半,萧青冥凑过去:“差点什么?”
喻行舟却不愿说了,只是上前搂住他,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不说话。
萧青冥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抚上他的长发,低声问:“你怎么不坐镇京城,跑到这里来了?”
喻行舟闷闷道:“你离开太久了,一直没有消息,我实在等不下去,就亲自过来看看,谁知刚一到临渊河城关,就听到附近发生泥石流的消息,还有秋朗的求援。”
天知道他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连续几天几夜都没合眼,一入夜眼前就是萧青冥满身是血质问他为何不去救他的样子。
若非死也要见到萧青冥的信念支撑着他,通往山上的路再不通,纵使他意志坚定也忍不住要崩溃了。
喻行舟不动声色地在对方怀里蹭了蹭,双手收得更紧了几分。
萧青冥皱了皱眉:“沿岸的村镇没出乱子吧?”
喻行舟摇摇头:“陛下不用担心,只是淹了临渊河北岸的草甸,这里靠幽州那么近,百姓害怕燕然南下,附近早就没有什么人烟了。”
萧青冥这才松了口气:“燕然残局如何了?苏里青格尔还活着吗?”
喻行舟眼神幽幽,提及这个名字就恨得入骨,他换了个姿势,垂眼敛下眸中戾气,淡淡道:“黎昌将军昼夜行军,总算赶在燕然残部逃回幽云府前拦住了他们。”
“燕然军在临渊河边大败,羌奴军已经覆没,苏里青格尔重伤不醒,那几万残军根本没有战斗意志。”
“被黎将军带着的火炮轰了一通,一败再败,主力被全歼,剩下一些残兵败将彻底投降了。”
“黎将军收到秋朗的求援,先带着前锋骑兵赶回来,后方大军现在压着俘虏,现在应该已经回来了。”
两人正说着话,秋朗在外求见。
萧青冥赶紧坐直身体,喻行舟有些不情不愿地起身。
秋朗和莫摧眉一道走进大帐,见喻丞相老神在在地捧着汤碗,旁若无人地继续给陛下喂汤,两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虽说臣子服侍君主是应当,但是……好像也太亲密了些。
秋朗半跪在地行礼,低垂着头:“陛下,臣来迟了,让陛下受苦了。”
莫摧眉一反常态没有落井下石,反而道:“这次幸好有秋统领及时报信搬来援兵,若是再晚上一日,后果不堪设想。”
秋朗讶异地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像是第一次见他似的,莫摧眉神色淡淡,眉宇间还有一丝虚弱之色。
萧青冥有些好笑地看着两人:“朕又没有责怪你。”
他顿了顿,又问:“你如今大仇得报,日后若是想回归闲云野鹤的生活……”
“不。”秋朗干脆地吐出一个字,坚定地望着他,“臣愿追随陛下,建功立业。”
莫摧眉横他一眼,凉凉道:“某人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秋朗不理他,依然看着萧青冥:“臣过去的心愿,陛下都已为臣实现,现在臣已经有了新的人生和目标,已不再是过去的秋朗了。”
“臣愿永远追随陛下,为陛下效死。”
莫摧眉眼都红了,瞪了他一眼,小声哔哔:“讨人厌的家伙,那明明是我说过的话……”
秋朗罕见地没有嘲讽他,反而抿嘴极浅地勾了勾嘴角,那一丝细微的动作转瞬即逝,快得叫莫摧眉以为自己眼花了。
莫摧眉眨了眨眼,秋朗这个木头冰块居然会笑?一定是他的错觉!
“陛下。”黎昌匆匆赶来,好生端详了萧青冥一阵,才露出笑容,“陛下气色好多了,臣就放心了。”
“舅舅。”萧青冥从榻上起身,扶着黎昌的手臂,看着他眼角和鬓边的风霜,忍不住叹息一声,“舅舅这些日子辛苦了。”
黎昌轻笑一声,帐中没有外人,他轻轻抬手摸了摸亲外甥的头顶,双目露出温和之色:“陛下的安危关系着全天下人,这些时日不知多少人忧心陛下彻夜难眠。”
“若是一时辛苦,可以换来陛下平安,幽州收复,那可真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
萧青冥舒展眉宇:“看来幽云府已经被舅舅拿下了?”
黎昌收敛笑容,感叹一声:“是,燕然残军兵败如山倒,臣活捉了燕然王苏里青格尔,幽云府守将哪里还敢抵抗,早就弃城跑了。”
“幽云府如今已重回我们掌控,只待陛下入城。”
听到这句话,萧青冥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意:“那就好。”
黎昌道:“燕然王已经押到帐外,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萧青冥笑意淡下来,眯了眯眼,道:“将他带进来。”
片刻,两个侍卫将苏里青格尔和副将阿木尔押入大帐。
苏里青格尔身上的甲胄早已不翼而飞,只剩一件单薄的中衣,满是血污,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敞开的领口下隐约可见几道深刻的箭伤。
他满身狼狈地被侍卫按住,凌乱的鬓发黏在脸上,从进入大帐,他那双鹰一样的眼就死死钉在萧青冥脸上,瞬也不瞬。
喻行舟放下手里的汤碗,站起身,冷漠地盯着他,眉心蹙起,如同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黎昌喝道:“见到陛下,还不行礼?”
阿木尔梗着脖子道:“我们燕然王凭什么对你们皇帝行礼?”
身后的侍卫二话不说给了他一掌,阿木尔顿时狼狈地趴倒在地。
苏里青格尔忽然觉得十分可笑,当初在启国京城天牢里也是这些人,自己又成了萧青冥的阶下囚。
昔年他尚只是燕然太子,即便他成功上位,当了燕然王,甚至不惜杀死兄长,最后竟依然败在对方手下。
苏里青格尔自嘲般扯了扯嘴角。终究是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萧青冥抬手,缓缓走到他面前,眼神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临渊河一战,燕然主力损失殆尽,身为王的你被俘,现在燕然草原,大概已经混乱一片了吧。”
苏里青格尔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萧青冥从容笑道:“羌奴公主妄图决堤来反败为胜,自己却死在了泥沙之下,羌奴军全军覆没,只有投降一个下场。”
“渤海国早已为朕马首是瞻,南交国如今也换了一个听话的国主。”
“苏里青格尔,朕的大军已收回幽州,随时可以踏破燕然草原。”
萧青冥俯视他,带着几分胜利者施舍的怜悯:“朕说过,朕被夺走的东西,一定会亲自夺回来,连本带利。”
苏里青格尔眼角狠狠抽搐一下,露出极其羞辱之色,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双手紧紧握拳,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痛苦。
他嘶哑着声音道:“你要吞并草原?”
萧青冥神容俊美一如往昔,说出的话却叫他全身冰凉几近窒息。
“朕会将燕然二字从历史的版图彻底抹去,普天之下,唯我大启,再无燕然。”
苏里青格尔喉咙如同破开的风箱一样粗重地喘息两声,双目赤红,紧紧盯着对方,须臾,他忽然挣开了身后的侍卫。
他的动作把周围人吓了一跳,秋朗第一时间拔出长剑指向他眉心。
苏里青格尔却十分平静,对扑面而来的杀气视若无睹。
慢慢的,当着帐内所有人的面,向来桀骜不驯的燕然王,一点点屈膝,在萧青冥面前跪了下去!
他额头触碰地面,全身伏趴,后背的肌肉紧绷着,以前所未有的恭敬和谦卑行大礼。
阿木尔失声惊叫:“王上!”
众人都不禁露出震惊之色,就连喻行舟都有些意外。
对于苏里青格尔这样狂傲至极的王者而言,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可能主动屈膝。
萧青冥扬了扬眉。
苏里青格尔抬头看他,面上再不复曾经的张狂和傲慢,只余下一派萧瑟,和穷途末路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