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一直在悄悄打量他的神色,见他脸上是真切的难过时,便松了口气。
他说:“殿下,陛下和夫人已经很难过了,我们这些身边的人,总想着不能让他们再继续难过了。日子还要往前走,他们要经历的事情还很多呢。在他们的眼里啊,您是他们的儿子,您的想法和态度很重要。”
梁安图穷匕见。
“您要是也不认可他们,那得叫人多难过啊!”
薛檀终于恍惚起来。
他的不认可,确实会叫人很难过。
他前段时间一直忍不住地去回想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去质问父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也许就在那个时候,父皇和姜肆发生了分歧,所以才会两个人给的回答不一样。
而他呢?他带着否定的回答去问姜肆的时候,其实就已经给她下了定义。
如果她的回答和父皇一样,那说明是自己的好友太过敏.感,但一旦她的回答和父皇不一致,他会下意识地相信父皇的说法,而非是姜肆的回答。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不信。
所以他说是她发癔症,癔症不过是借口,是他觉得她在撒谎,而出于一些奇怪的想法,和他的不愿面对,他撇除了姜肆撒谎的可能性,认为她是生了病。
薛檀一边想要告诉自己不要轻信,可一边又在动摇。
梁安是他父皇身边的老人,比自己陪伴在父皇身边的时间还要多得多,而且他也认识母亲,能叫他撒谎的可能性很小很小——更何况,也很没必要。
如果父皇真的只是找了新欢,那大可以大大方方承认,没有人会说什么,就算是他,顶多也只会觉得有些不高兴,而不是编出这一个会让人觉得荒谬和荒诞的故事。
那么,假设这件事是真的,那真是他的母亲,那他那个时候在做什么呢?
他在说她发癔症。
薛檀急躁地动了动,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
他不敢想象,那时候的姜肆,该有多伤心。
倘若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伤心的,一位不被子女承认,反倒质疑她是不是有癔症的母亲。
可那时候的姜肆大约是不想叫他看出什么不对劲,只是温柔地朝他笑了笑,劝他早点回去。
薛檀低着头,有些后悔。
偏偏这个时候,梁安火上浇油:“您想,连您都没法接受,那外头的人就更有说法了,就因为这个,夫人一直在受委屈,不愿意公开呢。”
到如今知道姜肆是姜肆的,拢共也就只有梁安、薛准和许云雾这三个人,现在再加上薛檀。
其余的人,哪怕是在未央宫伺候的舍人,他们也只当姜肆是陛下新看上的人。
在这件事情上,薛准选择了让别人对自己的议论更多,他刻意隐瞒了姜肆的存在,把自己议政的地方也改在了别的位置,虽然姜肆住在未央宫的消息早晚会被透露出去,可能藏多久是多久——宫里伺候的人,老人大多都已经出宫了,还剩下的那部分也很少有机会接触到姜肆。
而从他搬了地方议政,外面的大臣们更加不会见到姜肆了,唯有那些内眷才可以。
只要小心,不会有人发现她是姜肆。
他们只会说,是陛下变心,终究抵抗不住年轻貌美女人的引诱。
梁安小心翼翼地去看薛檀:“陛下总想着,或许等过几年,您成长起来了,他就可以轻松一些,到时候也有更多的时间去陪伴夫人。”
即使他从未张口说过,也没有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出来。
但最熟悉的人就是能看出来,他心中觉得亏欠与愧疚,所以下意识地想要去弥补。
姜肆自然也能看得出来,所以她告诉薛准,她一点也不害怕,剩下的路,她想和他一起走,他们一起走。
梁安看着薛檀:“殿下,您觉得呢?”
倘若薛檀能够接受,那么薛准能够做的事情会有更多余地,这是梁安想出来的办法。
薛檀终于抬起头:“我想先见一见她。”
第50章 第 50 章
姜肆是在醒了以后才知道薛檀要见她。
她睡的时间有点长了, 脑袋隐隐作痛,姜肆缓了一会儿,连本该有的那一份紧张也给缓没了。
薛准早就已经不在身边, 他每日里都在忙着朝政, 从不懈怠。
不论前一天熬到多晚,第二天雷打不动地上朝,这么多年, 也就唯有她忌日的那一天会去裕王府里松散一下。
方清词给的那个枕头终究还是被换了枕面,重新放到了床头。
薛准虽然心里酸,但也知道枕头的好处, 也不是没有动过再去问方清词要里头药方的心思,但后来还是作罢了。
姜肆收拾了一下,终于准备去见薛檀。
薛檀正坐在内殿的案几边看书, 他和薛准的模样有几分相似,低头抿着嘴看书的时候,光看侧脸,几乎会让人认错,认为是二十年前的薛准。
但姜肆不会认错, 薛檀比起从前的薛准要更加软和一些, 薛准的线条更加明朗,薛檀则是显然圆润一些。
姜肆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他坐在案边,手里翻着书, 但显然并不算太平静,目光时不时地游弋。
她看着觉得有些想笑, 却没笑出声,只是敲了敲门的边框。
薛檀听见动静回头, 看见姜肆,张口,却又闭上。
他忽然不知道该喊什么,他下意识地相信了梁安说的那些话,却又窘迫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如今比自己年纪尚小几岁的母亲。
好在姜肆缓解了他的几分尴尬:“等急了吧?”
她顺势在他面前坐下,撑着下巴去看他。
那双眼睛很明亮,却又透着温和。
薛檀觉得很奇怪,以前他这样和姜肆对视的时候,他只觉得是姜肆看人很真诚,也有着别人没有的脾气和耐心,他很少去探究别人的目的,如果对方让自己感受舒适,他也会跟着放松一些。
所以那时候和姜肆相处得还算愉快,于是叫了李三儿去永巷询问关于姜肆的事情,得到了没有异常的回答以后便放下心和她相处,过程也很愉快,他便下意识不去探究。
但现在,他被姜肆看着,却很容易生出窘迫。
喉咙间像是鼓着一团话,却怎么也吐不出口。
他懊恼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姜肆却没说什么,顺手把案面清空,把准备好的棋盘拿出来:“下棋?”
他们最开始相处的时候,就是薛檀教她下棋。
在棋盘上聊事情谈心,显然会让薛檀更加适应。
薛檀点头。
黑白分明的棋子落在盘上,薛檀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
姜肆一边下,一边说:“其实你不用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咱们还和以前一样就好了。”
薛檀:“那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姜肆笑,“咱们心里知道就好,不用告诉别人。”
她知道自己错过了孩子成长最重要的阶段,所以也并不会因为他的无法开口而感到落寞和生气。
相反,他们俩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一块儿下棋,像是之前那样,她已经觉得满足。
儿子不是从前一两岁不懂事的年纪,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薛檀显然是有话想说的。
他先道歉:“之前我并不知道实情,所以说了很难听的话。”
姜肆说:“你已经道过歉了,没有关系。”
薛檀微顿,她说的是在别院里的道歉,但是在薛檀的心里,这是不一样的,那时候他仍旧认为姜肆在撒谎,或者找借口,但现在,他已经明了,并不是姜肆的问题,而是他自己的。
他有些固执:“不一样的。”
一个是作为朋友,另一个,却是作为儿子。
显然后者的伤害会更深,姜肆从未开口说过,也没有表现出来,但薛檀能猜到。
姜肆却摇头:“那种情况,别说是你,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相信我说的话的。”除了薛准。
从他认出她的那一刻,她说的所有话,他都会去相信。
她坦然,薛檀却抬起头,问:“你会不会害怕?”
看着姜肆疑惑的表情,他抿嘴:“害怕被别人知道自己的死而复生。”
下棋下了这么久,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思绪,按照之前的想法和姜肆交流:“其实你不用害怕,父皇的做法很正确,只要宫里的人不透露消息出去,别人不会知道什么,更何况他们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顶多会有一些流言和非议。”
姜肆本来想说自己不怕的,既然已经做好了选择,她当然会坚持到底。
但薛檀看着姜肆,说起来另一件事:“我刚刚和父皇商量过了。”
薛准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了等待的薛檀,父子两个平心静气地谈了谈心。
姜肆被转移注意力:“嗯?”
薛檀:“父皇说,现在那么多的人盯着皇位上头坐着的人,不过是人性使然,只要他以后不坐在那个位置了,盯着他的人会更少一些的,更不用说背后的你。”
这话里的意思这样明显,让姜肆觉得意外。
她对薛准太过熟悉了,在二十多年前,薛准便向她展示过他的野心,他不是那样甘愿屈居于人下的性格,他有自己想走的路,在很多个夜里,薛准说过很多次他登基以后想做的事情,他们两个一起畅想,该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可现在,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想要提前退位。
——薛准告诉她自己会想办法解决这些事情,却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自己打算怎么做,显然他想先去做,等到成功以后再告诉姜肆。
姜肆在心里忖度着。
薛檀反而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都怪我,是我还不够合格,不然现在父皇就能轻松一些的,你等待的时间也不需要那么长。”
他是真的觉得懊恼。
别人不清楚,但他对自己的性格了解得一清二楚,他脾气软,性格也软,如果是当朋友什么的都还不错,但是摆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就显得有些过于软弱了,大臣们绝对不是那种会和他过家家的人,朝堂之上的一言一行里都有着机锋。
薛檀能听懂他们之间的龃龉,他也帮薛准处理过政事,但相比薛准,他的手段太过稚嫩,还不足以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被那些大臣们忽悠进去。
他心知自己的弱点,但总是想着,父皇年纪还轻,不会那么早退位,他可以慢慢地学。
但现在,因为有了姜肆的事情,他很明显地感受到了窘迫和焦急,因为他的成长还需要时间,但显然,他们并不知道姜肆的事情能够被瞒住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