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墨抱住了人,努力压制的咳嗽再断断续续地发出来,他闷着声音,肩膀耸动,掌心揉过她的肩头,被长发盖住。
这拥抱太过用力,憋闷得奚茴险些喘不过气来,可又因为拥抱她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奚茴轻轻挣了挣发现挣不开,于是慢慢伸出手,环住了云之墨的后背。
“是你吧。”奚茴轻声道:“你变模样了。”
一个人的模样即便改变了,可看人的眼神没那么容易更改,奚茴永远都记得云之墨看向她的目光。尤其是他方才咳嗽得眼尾发红,特别像行云州天坑旁他的魂魄搂着她时,最后看向她的眼。
云之墨嗯了一声,将脸埋在了奚茴的肩窝处,不敢置信奚茴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就怕她是他一缕抓不住的幻象,稍不留神就会从怀中溜走。
他的不安,在奚茴一遍遍抚慰他的肩背后逐渐放松下来。
没有哪一次幻觉会持续这么长时间的,也没有哪一次幻觉,会如此真实地被他触碰到。
云之墨终于舍得稍微放开点儿奚茴,却没舍得让她从自己怀中离开,双臂仍然虚虚地搂着少女,垂下眼眸去仔细看她的脸。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奚茴了。
奚茴也同样在打量云之墨。
她想大约是在天坑前她死去的那一日,轮回泉的力量赐予了云之墨新的身躯,他本就自卑于自己的由来,更不可能再度选择和司玄相同的样貌,故而如今这模样于奚茴而言完全陌生,所以才在最初见到他的那一瞬用灯台朝他砸去。
此时奚茴靠在云之墨的怀中,狐狸眼睁圆,近距离地去看他新的脸。
眼睛还是以前一样的眼睛,眉毛似乎比之前的要细长一些,看上去更显妖孽了几分。
司玄是神明,相貌更端正,远远看着像清冷高不可攀的独株雪莲,哪怕内里是云之墨的魂魄在掌控,也显得颇为正道。
云之墨的相貌不同,因容貌契合着他的灵魂去长,他又分外排斥司玄象征着神明的身份,眼窝比司玄的要深一些,更显得鼻梁高些,嘴唇也更薄,只是不知这段时间他是怎么过的,脸颊消瘦许多。
奚茴觉得,他的容貌比起司玄的相貌,更得她的心,没有亦正亦邪的违和感,就是他自己。
云之墨的皮囊在奚茴眼里很新奇,她还是过去的容貌,云之墨却变成另一幅样子了。就这样赤身依偎在他的怀中,即便知道他是谁,奚茴的心中还是会有些许不适应,总觉得羞耻,总想把自己再缩一缩。
她用云之墨的袖子遮住自己的身躯,眼神细细打量他的眉毛、睫毛,因为他久未见光,皮肤苍白,脖子延至肩膀的皮肤隐约可见淡淡的青筋,雪色的皮肤隐藏于墨色的交领里。
有灯火的光芒映在了他的眼中,在他的脸上投了个影子,微微晃动。
奚茴看得仔细了,没忍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火光在他脸上倒映的地方,细嫩的指尖拂过云之墨的皮肤,划到了他的鼻梁,再压在了他的唇上。
云之墨的眸色暗了下来,轻轻抿了一下嘴唇,险些将奚茴的指尖也抿了进去。
他不自在地吞咽了一下,哑着声音问她:“你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因为奚茴一直没出声,所以他也不确定她是否喜欢他如今的容貌。犹记得当初奚茴夸过云之墨上一具身体好看,说他是她见过最好看最好看的人,可那毕竟是司玄的身躯,也是司玄的相貌,如今这张脸,云之墨自己都没怎么临水打量过。
奚茴朝他笑了笑,忽而伸手捧住云之墨的脸,昂着头凑过去在他的下巴上亲了一下。
听到他的呼吸急促了些,奚茴才用手指戳一戳他的下巴尖,道:“这里有个浅浅的小窝。”
就在她方才嘴唇轻轻触碰的地方。
那个窝并不明显,只有在云之墨说话时才显出了些许,有些可爱,也将他过于冷锐的棱角柔化了几分。
奚茴觉得自己习惯了他的容貌,也将云之墨的模样记在心里了,脸上的笑容也自然了许多,不那么扭捏。再看向他时,仍旧有些害羞,不过奚茴喜欢看云之墨,她觉得他不论长什么模样,拥有什么样的身躯,都长得分外好看。
云之墨见到了她的笑,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他的手还盖在奚茴的身上,少女坐在他的怀中,一双洁白如玉的胳膊伸出来抓着他的袖子压在他的手上,一双修长的腿架在他的腿上,悬空着弯曲。
云之墨俯身用鼻尖轻轻蹭了一下奚茴的鼻子,二人呼吸出的都是炙热的气,是他熟悉的气味,是很久以前他在轮回泉的海洋中漂浮却怎么也寻不到的气息,就是奚茴她自己。
云之墨的唇压上了奚茴的嘴唇,两片柔软的唇瓣轻柔地贴近彼此,久别重逢的惊喜后,是小心翼翼的触碰。
鼻梁蹭着鼻梁,鼻尖抵着脸颊,嘴唇湿润地含着彼此呼出的气与声音,黏黏糊糊地缱绻着。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幸运的事呢?
云之墨心想,奚茴替他挣脱了他的命运,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已经没有任何好奢求的了,这就是他的全部意义。
手指揉抚着奚茴的肩头,身躯驱散她所有的寒冷。
奚茴昂着头急促地呼吸,温柔的亲吻逐渐变成几乎要吞噬她灵魂的吮吸,她与云之墨之前也没亲密过几回,几次亲吻也都像是现在这般,被夺走了所有呼吸,肺腑生疼。
奚茴抓紧了他的衣衫,想将人推开,又舍不得,眼前一阵眩晕时,云之墨终于放开了她。
他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里细细地舔着,轻轻地喘着,以平复心跳。
奚茴抓着他肩上的衣裳,指尖用力到发白,待呼吸平稳下来了,她才问:“这些灯是什么?”
云之墨将宁卿告诉他的话,简要地说给奚茴听。其实第九盏灯未能点亮,他等了许久也等不到奚茴的魂魄去触碰灯芯,就在奚茴掉入他怀里之前,那盏灯都是熄灭的。
伴随着奚茴跌入云之墨的怀中,他握在手心的灯盏才生了火,连同他的命也一起从深渊里拉了回来。
奚茴闻言,微微皱眉:“所以你只等了我九夜?”
云之墨怔了怔,他没有去计算过时间。
奚茴撇嘴:“我在黑暗中待了有两个多月!”
“什么黑暗?”云之墨问。
奚茴道:“我有意识时先是看见了第一盏灯,第一盏灯到第二盏灯便是一觉的功夫,饶是如此,我也在这些灯盏里无聊了大约两个多月,谁知在你这儿仅仅九天。”
她有些不高兴地鼓着嘴。
云之墨轻轻眨了一下眼,回想起自己护着第一盏灯去点亮第二盏灯耗费的精力,大约也知道他为了这九盏灯到底用了多少时间。不过这些他没打算告诉奚茴,小姑娘鼓着脸生气的样子太鲜活了,云之墨还想多看一会儿。
他问她:“你想要我等你多久?”
“至少得等个一百日吧?”奚茴伸手戳着他的心口道:“你当初将我一个人丢在元洲,可想过我后来过着怎样的生活?你没有!你就想着你自己!”
云之墨看着她的手指戳着心口的力道,被戳的地方泛着酸酸的痒,又有暖源流淌至心口,实在有些高兴。
原来她再生气,也不过只是想让他等上她一百天。
“说我那时只想着自己,实在是冤枉了。”云之墨道:“那是我唯一的选择。”
哪怕有第二条路可以保住奚茴的命,他也绝不舍得丢下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与身躯,更不会宁可烧去自己的意识,将自我封印在司玄的灵魂之下。
“你可知道我有多难过?你可知道我为了你痴傻过?你可想过我一个人在曦地能否生存下去?可想过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人会待我好,可想过若旁人欺负了我……”奚茴的话没说完,又被云之墨的唇堵了回去。
他不想听那些过去,像是在血淋淋地剜他的心口。
云之墨没想过那些,他只想让奚茴活下去,他不想看着奚茴无尽地沉睡,也不想看她日渐憔悴,更不想有朝一日再见她在自己面前死上一回,他能做的最后决定,便是把谢灵峙带去她的身边,谁知到头来……
“不说那些了好不好?小铃铛。”云之墨的声音在唇齿间溢出,满是恳求的味道:“都是哥哥的错,你若不高兴便打我,也杀我一回。”
奚茴也不愿说,纠结过去不是她的性子,可云之墨没等上她百日她也不那么爽快,心里连带宁卿也烦了些,明明答应了要让云之墨等久一些的。
云之墨还在亲她,亲得奚茴身上酥酥软软的,双肩颤颤,那些对他的小小报复到底抛到脑后,鼻子里轻轻哼出声,连腰也被他握在手里去捏。
云之墨按着她的肋,指尖触碰到柔软,没忍住摩挲了一下,压低嗓音道:“别动。”
奚茴眼睛有些湿润,瞪向他的那一眼着实有些勾人。
她道:“你硌着我了。”
云之墨停了呼吸,忍了又忍,才将手从她的身上拿下来,瞥过眼道:“所以才让你别动。”
奚茴的脚尖轻轻踢了一下云之墨的腿,她道:“我想走。”
鬼域阴气阵阵,黑色的礁石岛屿上只有他们二人,连根枯萎的树杈都没有,水面下还有无数鬼影游动。
这里到底不是什么适合旖旎温存的地方,奚茴身上没有衣裳,觉得分外别扭,就像是随时都会被那些鬼给看光。即便,那些鬼魂都已经流入轮回,即将成为另一个生命,不会窥看到鬼域的海面孤岛上到底有什么。
云之墨望向她,无不答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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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乐镇外有一座小山,小山下围了一圈宅院,都是些达官显赫建盖在这儿,夏天避暑,冬天避寒所用的。
平乐镇不出名,能引这么多达官显赫过来,正是因为那座小山的后头有一汪天然温泉,被山石与地势分成了层层叠叠几十个大小不一的温泉水潭,水温有高有低,夏天除湿,冬天取暖最合适不过。
奚茴便是从那温泉水中出来的。
谁知她与云之墨在鬼域中所待的深海中的孤岛,就近顺着地势来到曦地,却是在一座小山的温泉池中出来了。
她被云之墨搂着腰带出了水中,身上湿淋淋的,发丝也贴着身躯。
如今曦地正值盛暑,太阳晒在人身上是滚烫的,温泉池旁一阵热气腾腾,熏得奚茴险些站不住脚。
她往前踉跄了两步,又被云之墨抱入怀中,为她披上一件衣裳。
“这是哪儿来的?”奚茴垂眸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是海棠粉的长裙。
衣衫共两层,这个季节穿也不显太热,外头那层是薄薄的纱,摸着面料挺好,颜色也鲜艳,却也不像云之墨的衣裳这般光滑。
云之墨念了句口诀,将奚茴的发丝绞干,再弯腰替她绑上小衣带子,随口应话:“捡的。”
“哪里捡的就让我穿了?”奚茴一听是捡的,连忙去扯领口。
云之墨压着她的手道:“是干净的,脏的那件我没捡。”
“……”奚茴眯着眼看他。
云之墨朝她笑了一下,眉眼弯弯,着实有些惑人的好看。
她脸上一红,心想以前的脸瞧着有些正气,笑起来也不像如今这般妖孽,如今云之墨一笑便像是有个小钩子在钩奚茴的心头肉,叫人莫名生出羞赧。
“你若不喜欢,等会去了镇子里再给你买。”云之墨道:“现在就这样将就着穿,可好?”
奚茴唔了声。
他都这样笑了,还有什么不好的。
“为何你不变一身衣裳给我穿?”奚茴抬眸问他:“你不会吗?”
不应当呀,云之墨身上的衣裳可不就是他自己变幻的。
云之墨闻言,望着她的眼道:“我变的衣裳……不好穿。”
奚茴正想继续问,一阵水声从小山竹丛的另一边传来,隐约还有人声,她闻声朝那边看去,眼睛却被云之墨捂着。
他道:“先去镇上。”
“好吧。”她也想赶紧去镇上,找个有人烟的地方,换身瞧着不那么艳色的衣裳。
二人走后没多久,竹丛另一侧雾气蒸腾的温泉池中,娇羞的女子推开高大的男人,彻底褪去身上湿淋淋的衣裳,伸手去摸装了干净衣裳的托盘,那盘上放着的衣裳却不见了。
四下望去,也没人来过。
总该不会是她与人做什么时,被旁人瞧见,特地拿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