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阑舟那天可是扮作公子模样,没想到他居然隔了那么长时间还能将她认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个啥,能不能请你帮一个忙?”
虽然不清楚这位官人为何要来找自己,但他毕竟在春花宴帮过他一回,洛风言虽然当时走投无路想利用她为洛家平反,却也不真是个忘恩负义之徒。
他连忙行礼道:“姑娘请说。”
楚阑舟语出惊人:“我前几日将大国师给抓了。”
洛风言面上宽和的表象差点维持不住,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让他变化太大引起别人猜忌:“姑娘说笑了。”
楚阑舟一点没有被质疑了的生气,反倒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诶,我就知道你不信,所以我今日特意把他带来了。”
洛风言就觉得她好像一直踩着什么东西,闻言一愣,抬起头来看。
只见楚阑舟脚下真的踩着一个人。
那个人洛风言非常熟悉,哪怕化成灰了他都不可能忘记——大国师。
可大国师不是正得盛宠,待在皇宫里吗?这姑娘到底是怎么捉的他,又是怎么把他弄过来的?
等了整整四个月的却忽然的惊喜打得洛风言猝不及防,他有些恍然无措地站在原地,大着胆子看楚阑舟。
楚阑舟眼下青黑,满头满身都是汗珠,显然近日也并没有休息好。
是一直在为自己这桩事奔波烦忧吗?
洛风言正在愣神之际,楚阑舟早已嘴里叭叭将事情的经过全都吐露了一遍。
她一边说,一边有些愤慨道:
“我已经同人间界的皇帝商量过了,再过几日,这厮要问斩,但是缺少一封诉状,我是修士,不能写凡人的诉状,听说你文采斐然,能不能帮我写上一封?”
“原本我也不想麻烦你的,可这老匹夫非要叫什么凡人有业果,他不欠我因果,所以我不能杀他,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的你。”
人家还是那么小一个孩子,自己却要他写那么残忍的东西,况且他写的时候不免回忆起以前的悲伤经历,自己岂不是在揭人创疤?
楚阑舟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行,要不然自己找个会写书的先生代笔得了。
她既然感连夜翻去皇宫揍人,这点小因果,又能算得了什么?
楚阑舟越想越觉得是那么一回事,正想出言说此事还是算了,还没开口却被洛风言打断。
“风言已经年满十五,再过几日便是风言的生辰。”洛风言连忙道。
楚阑舟顿了顿,有些不敢置信:“那还真是看不出来。”
这一年,他日日夜不能寐,就连做梦梦的都是手刃仇人,替阿爹阿娘报仇。
如今,在他十六岁生辰的前夕,终于能够了结夙愿。
虽然不是他亲手杀的他,但他也用他的笔,将这厮送上了西天。
……
大国师作恶多端,但只在人间猖狂了一年的时间。
洛风言写的那封诉状言辞恳切,字字泣血,令人闻之落泪。
次年,女帝下了封罪己诏,至此洛家彻底平反。
而楚阑舟这个名字,也在修真界乃至凡间彻底扬名,甚至有不少饱受国师折磨的百姓自发组建庙宇,给楚阑舟立了一座小庙。
既然大国师自诩为神仙,他们就要让打倒大国师的楚阑舟当真神仙,要让大国师走黄泉路都走得不安生。
传说楚阑舟听闻此事后大为愤慨,连夜闯了皇宫,将正在炼丹的大国师生生从炼丹炉前拽到了女帝的大殿上。
女帝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贤明的皇帝,知人善用,百姓和泰,只不过后来老了,越发越觉得岁月如刀来煎人寿,想求长生,便开始听信江湖方士那些神鬼之说,给悯川遭来了祸患。
等她潘然醒悟,才知道她所求的长生之路不过是一场空谈,女帝黄粱大梦一场,自觉做错了事,便写了罪及诏,也替这段时间因为冤屈而死的官员立了一座碑。
她将洛风言的奴籍提了出去,甚至还想封他一个小爵位,算是给洛家的补偿。
但洛风言并没有要。
洛家如今只剩下他一人,早已不需要这样的补偿了。
……
楚阑舟当日做事做得十分痛快。
她将那老贼当堂拖出,同人间帝王对峙,听到那贼人威胁之语之后直接将自己的大名叫了出来:“你记住,我叫楚阑舟,连佑沙楚冷雁之女,楚阑舟。”
楚苑再也不会被人骂傲气了。
因为他有一个更加狂妄,更加肆无忌惮的妹妹。
当时对楚阑舟的议论众说纷纭,楚苑听闻此事后匆匆赶来,气得一折扇直接敲在了楚阑舟的脑门上,咬牙切齿道:“我妹妹现在还是真的出息了。”
他被气昏了头,已经顾不上去询问楚阑舟身边那位面生的小弟子身份,只当在跟楚阑舟之后入念虚宗的什么师弟,劈头盖脸骂道:“你们两个人,楚阑舟头一莽进去就罢了,你也不拦着点?要是你师姐出不来怎么办?”
用家族信物将楚阑舟救走的宴君安默不作声站着,硬生生挨了楚苑的一顿好骂。
……
“你当真是变了许多。”回忆至此停歇,楚阑舟看着楚风言有些恍然。
当年瘦瘦小小的身影已然长成了如今芝兰玉树的样子。
不过时光荏苒,距离当初楚阑舟与洛风言相识之日早已过了百余年。
她还以为他早就入了轮回,没想到居然成了一个鬼修,还记着她,便道:“我那会儿被哥哥天天骂,头疼得紧,来不及找你道别就回宗门去了,你往后过得可还好?”
楚风言点了点头道:“一直不错。”
年少便已历尽千帆,往后那些风浪他也都不会放在心上,闲云野鹤,每日弹琴奏乐,倒也活得自在。
他一直活到了楚阑舟死的时候。
楚阑舟那时声名狼藉,凡间界的那些人虽然不知道楚阑舟究竟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却都知道她是个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
再后来,又有传言传来,说楚阑舟自作孽,于汴州伏诛。
楚风言摇摇晃晃,抱着琴走出了家门,沿着街边小路,一直走到了一座庙宇前。
这座庙宇早已荒废许久,蛛网密布,楚风言用扫帚扫了,然后坐在蒲团之上给楚阑舟弹琴。
他的琴艺还是在他在做官奴之时学的,那时还小,他弹琴弹得不是很好听,往后他便记在了心里,每日勤加练习,想着有朝一日遇见楚姑娘可以重新弹给她听。
之前弹琴的时候他心有杂念,想的是如何攀附楚姑娘给洛家平反,如今确是不同了。
他只想弹琴给楚姑娘听听。
可惜楚姑娘再也听不见了,倒是惹来了一些旁的杂七杂八的人来。
“这是什么庙,怎么之前没有见到过?”
“什么荒废的野神吧,也不知道是司什么的,若是司姻缘或者财运我还会去求一求。”
“还真有人祭拜啊。”
“看他疯疯癫癫的,估计是个疯子,别管他。”
洛风言不管外头人那些人的奚落言语,认认真真弹完了一整首曲子,然后他看着站在佛龛里的那具神像,心想,这压根不像她。
楚阑舟很漂亮,有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的凌厉感,这点泥塑神像压根勾勒不出她的一点韵味。
他又想起了当日春花宴初见,楚阑舟捧着栗子糕,满嘴是糕点碎屑,嘟着嘴巴看他之时俏皮活泼的模样。
这点活力也不像。
洛风言想。
但洛风言还是跪了下来,然后深深在佛龛前磕了两个响头。
接着,他又去看了看他的爹娘。
女帝为了彰显自己的歉意,特意教人修缮了父亲和母亲的陵寝。
陵墓修缮的十分华丽,和洛风言当年一个人自火场逃出,跌跌撞撞挖出的小土坑截然不同。
那里安葬着一个爱民如子却被含冤而死的魂灵。
楚阑舟是如此,当年父亲也是如此。
在这个世道,君子总比小人难活些。
回去的路上,他又买了一盒栗子糕。
栗子糕还是热的,姑娘说趁热吃会好吃些。
他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情感波动,只在狼吞虎咽,吃下了一整盒的栗子糕之后,提起剑,抹了自己的脖子。
……
洛风言并非想要殉情。
他对楚阑舟的感情,是钦佩,是仰慕,男女之情反倒少些。
楚阑舟为天下苍生是生是死都是轰轰烈烈,而他只是她救下的一个不知名姓的小小少年。
楚姑娘不记得他,他记得就好了。
楚姑娘说他资质太差,修不了仙。
可凡人能活的时间太短,他得活下去。
这世道总得有人记住楚阑舟究竟是什么个样子。
于是他便成了一个鬼,然后靠着楚阑舟教给他的法门,一步步修成了个鬼修。
不过楚阑舟没死,这当真是一桩幸事。
老天有眼,终究还是垂怜了他一回。
楚风言敛眉,遮掩住眼眸里的情绪:“栗子糕趁热吃会好吃些,夜深露重,林姑娘别忘了。”
楚阑舟点了点头,道:“好。”
月色微凉,楚风言的声线有些颤抖。
他实在是太久没见过楚阑舟了。
楚风言原本是想来修真界替楚阑舟报仇,却在仙门大比之时于人群中看到了林束。
林束站在人群之中,昂起首,同穆家家主对峙。
哪怕改变了形貌,那样熟悉的眼眸,楚风言只一眼就能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