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石山别庄里,绣娘们少了一个凤心,其余仍在尽心尽力的干活。她们原本就是芙蕖请进庄子里做嫁衣的,几天下来,嫁衣已经裁好了一半,可惜样式还没来得及让芙蕖过目,东家便跑了。
好在庄子里还留了个谢慈。
谢慈盯着眼前红云一样的绸缎,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其实脑子里空空如也,唬的一众绣娘们大气也不敢喘,以为是东家有什么不满意。
谢慈就那样用淡漠的目光盯了半天,最后“唔”了一声,说:“就这样,很好。”
绣娘们终于松了口气,彼此对视了一眼,都知道有钱人家的生意不好做,更何况谢慈的恶名曾经名动燕京,都知道这是位不好惹的主儿。
能得他一句很好,已是祖上三代冒青烟了。
绣娘们到底年纪小,一些谢慈缓了神色,便都觉得不怕了,毕竟她们也是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看上去好像也没有传闻中的喜怒无常。
绣娘们胆子大了些,又把各自画的图样拿出来,铺展在谢慈的面前,叽叽喳喳的请他挑选。
谢慈瞄了一眼,只觉得眼花缭乱:“不能都做?”
绣娘们彼此看了看,咬了一口牙,说:“行倒是行……”
谢慈不给他们继续说话的机会,袖子一挥:“那就都做。”说罢,站起身便作势要走。
绣娘们本能的向两侧散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谢慈大步离开,瞧着他那背影,怎么看都有几分逃跑的狼狈。
芙蕖下山的第二日,仍然不见回来的身影,谢慈的情绪有些糟糕,因为回禀的属下说,已经弄丢了芙蕖的踪迹。
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人丢了。
他们成亲的事情还在谋划,嫁衣正在裁制,新娘人丢了。
谢慈不得不加派的一倍的人手出去找人。
嫁衣的冗杂,以及刚请到庄子上打造凤冠首饰的工匠,每天一箩筐的想法,找不到芙蕖,便通通找到他跟前了。
谢慈一连几日,应付着这些绣娘工匠,表面上看着依旧平静,实际上眼底的阴沉越积越深,熟悉他的属下早就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了。
终于在一个突兀的落雪日子,谢慈坐在檐下,看着寂静的雪落,忽然觉得天地间寂寞的很,热闹不在身边,他终于坐不住了,牵了马离开了庄子,下山找人。
芙蕖下山之后便音讯全无。
谢慈派出去的属下几乎在暗中渗透了燕京极附近的每一个角落,依然找不到人。
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掩了本来的面貌。
已辞官的谢慈现在空有一个侯爵挂在头上,他雪中打马走过华阳街,在最东头的位置往皇城的方向眺望,往来经过的人多看了他几眼,很快,消息便在华阳街上传开了。
——失踪多日的谢侯爷回府了。
有人知道谢慈伤的不轻,甚至曾经危在旦夕。
他将自己的消息封在了瓶子里,不外泄半分,他不知道的是,外面早已有传言说他已伤重不治了,直到前段日子芙蕖请绣娘进庄子制嫁衣,好消息才短暂的流传开。
他还活着,甚至还要娶妻了。
谢府光秃秃的檐下早已没有了灯,原本积了一层灰,也被这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全部掩埋住了。
谢慈推开了朱红的大门。
府中留下守门的小厮见主子回府,足足愣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伺候。
清扫院中的积雪,烧水煮茶。
谢慈解下了外袍,扔在了火盆旁边,进门泡去了一身的风雪和浮灰。
芙蕖乔装失去了踪迹,最稳妥的办法,只有等。
他也可以不管不顾,强行用手段将人捞出来,但心里又顾念她正在谋划的事情,他对她的手段不能那么激烈,以至于他现在束手束脚,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谢慈闷在府中呆了两日,看着院子梧桐树上光秃秃的枝丫上落着成年不怕冷的乌鸦,听属下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有些腻了。
——“说说皇帝与孙家小姐的婚事进展如何了?”
属下回报的思路被中途截断,不明所以的磕绊了一下,也不问为什么,转而讲起了皇帝的婚事。“好像确实有一件事情最近有些微妙。”
谢慈扶着椅子,向前倾身:“说。”
属下道:“孙家小姐,在京郊施粥的时候,遇见了一个落魄的少年人,似乎是闹出了些不雅的故事,□□派人到处找女儿呢。”
谢慈也是反应了一会儿,有些恍惚道:“你不用说那么委婉。”
属下在非议皇室秘闻上多少还是有几分惧意的,但在谢慈的坚持授意下,还是直说了听来的消息:“孙家幺女跟着别的男人跑了,□□私下里派人到处找女儿呢,他们封死了所有知情人的嘴巴,自以为能瞒得住消息,但想必皇上那里也早已心中有数了。”
皇上的大婚出问题了。
谢慈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未来的皇后被人拐跑了,谁啊,吃了熊心豹子胆?”
皇上与孙家的婚事经由礼部敲定后,早已散布的沸沸扬扬,皇上大赦天下的令都下了,普天之下,尤其是皇城脚下的燕京,妇孺皆知。敢在这个时候拐跑未来的皇后,此人可能浑身是胆。
谢慈有些坐不住了,换了条腿搭在膝上,说:“去查查孙家姑娘这件事,我要知晓详细的来龙去脉。”
属下犹疑着问道:“那芙蕖姑娘?”
谢慈:“不用找了。”
皇上倘若知道了这件事情,或许会给孙家留情面,但皇家的脸面不能让人放在地上踩,孙家要处置,那个搅合帝后大婚的登徒子必然也是死路一条。
皇上此时若是按捺不住出手,可用之人便只有明镜司了。
明镜司有没有行动还尚未可知。
燕京出城往北十余里,是延绵的山脉,陡峭的山掩在冬雾后,一座连着一座。
孙家幺女芳龄十五,已行及笄之礼。
连日的大雪封山,白茫茫的后山上,一个姑娘裹着洁白的狐裘,上面坠着红色的荔枝绣纹,点缀着银枝,在漫山的雪中,像一只可人的山楂球。
此人正是孙家失踪两日的幺女。
孙姑娘身后,有一人穿得无比单薄,只有一层棉布外头裹着罩袍,头戴一顶斗笠,是个男子的打扮,虽穿得单薄,却勾勒出利落的身形。
斗笠下,一张堪称清秀的脸露出半张,却像是个少年的模样。
毕竟身量未足,长得也秀气,嗓音也还有几分稚嫩。
他手中正拿着一根朴素的木簪给孙姑娘挽头发。
孙姑娘安静的坐在石头上,任由他在身后动作,耳垂都被冻得通红,眼睛仿佛一晃就要落下泪来,她问:“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啊?”
她身后的“少年”开口说:“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往哪里去。”
孙姑娘的声音细细的:“可是雪下这么大……”
少年说:“你后悔了,我随时送你回去。”
孙姑娘一听要回去,立刻摇头:“不,我想跟着你。”
少年:“跟着我要吃尽苦头。”
孙姑娘:“我可以……”
少年灵巧的手给她将头发全部挽起,一丝也没有垂落,而后又将斗篷的兜帽给她仔细戴上。
孙姑娘长得委实漂亮,像个玉娃娃。
把孙姑娘从粥棚里拐带出来的这位少年,正是乔装打扮的芙蕖。
帝后大婚,是真正让她给搅合烂了。
第133章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虽是意料之中的结局,但过程却有几分意料之外的曲折惊叹。
第一次,芙蕖接触到孙小姐的时候,在粥棚,她头戴草笠,染了一身的风尘,捧着洁白的瓷碗坐在桌边,迎面孙小姐已经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芙蕖正绞尽脑汁怎样吸引孙小姐的注意,孙小姐却在触及到她目光时,脚下一顿,转了方向,主动冲她来了:“你为什么要扮成男子模样,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孙小姐在她头顶上轻轻柔柔的问。
……
芙蕖料想,她当时的惊呆,应是尽数写在了脸上,否则孙小姐不会坐在她的身边,用温柔又怜惜的目光望着她。
而那孙小姐只不过是朵开在温室里的花朵,连风霜都不曾直面过,她所有的悲悯都像是精心勾兑的浇花水,摆出惺惺作态的样子,其实根本滋养不了外面那些自由生长的根。
那也是孙小姐的家人为她造的梦,以期待能困住她一生一世。
但芙蕖喜欢触摸这样娇嫩的花瓣。
在芙蕖有意的引导下,孙小姐喜欢常常见她,与她聊一些心事。
比如说,聊到即将帝后大婚,聊到孙小姐未来的丈夫。
粥棚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这一场盛大的做戏也到了尾声,未来皇后的慈悲已天下尽知,施粥的小把戏也到了该收起来的时候。
粥棚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丫鬟被打发在外面守着。
芙蕖问:“你见过他吗?”
他指的是皇上。
孙小姐说见过,皇上去过他家,她在花园的亭子里,远远的瞧了一眼。
芙蕖便问:“你会因为那一眼而爱上他吗?”
孙小姐单纯地回答:“我会爱他,就像爱我的家人那样,我也期待将来在宫里的日子,我将成为六宫之主,接纳皇上的其他妃嫔像容纳自己的姐妹一样,为他开枝散叶……”
世家勋贵里,每一个受到礼法熏陶的姑娘,都会如此想法。
但在芙蕖看来,无比可笑。
轮到芙蕖说自己的故事了。
她讲了南疆的奇景,也讲了北境的风光。
活了十六年没出过燕京城的孙小姐,听着那些令人神往的奇迹,渐渐的,忘记了她在六宫中立足的抱负。
芙蕖蛊惑般地对她说:“倘若你愿意出城走一走,你便再也无法忍受那红墙内的牢笼了。”
她就这样欺骗并拐带了孙小姐离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