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确实草率了。
大雪封山,皇宫和孙府前来追寻孙小姐踪迹的人平添了许多困难。
芙蕖有把握走的更远,等到这场雪停,她们的行迹便也可消弥于雪中。
燕京城,谢府中。
谢慈与皇上围炉而坐,面前煮沸了一壶桂花茶。
皇上到了大婚的年纪,好似一天一个样,他平静道:“先生终于肯见朕了。”
谢慈品着茶:“我何时对陛下避而不见了?”
皇上目光一垂,显出些不悦的神色。
谢慈总有一百种抵赖方法。
而皇上距离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多少还差了一点点。
“朕听说,先生最近也在准备大婚事宜。”皇上瞧着谢慈淡然的神色,问道:“不知礼节走到哪一步了,日子定下了没有?”
谢慈道:“谈不上大婚,用不上多繁复的准备,择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说成便成了。”
皇上“哦”了一声:“所以,即便是新妇已经不知所踪,也完全不妨碍先生的谋划,是吗?”
谢慈听出了其中暗含的怨念,抬起茶杯遮住唇边笑意,道:“当然不妨碍,臣的新妇无论去到哪里,终有一日都会回到臣身边。皇上,您不必替臣操这份心。”
他的话总是值得揣摩。
皇上就从中品出了另一层意思,眉头抽了抽,又强自摁了下去。
谢慈的娘子无论走过千山万水,必定会回到他的身边。
但皇上对自己的娘子,没有这般笃定的把握。他不必去操心谢慈的亲事,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皇上与谢慈难得的一次会面,最后的结局堪称不欢而散。
谢慈在送走皇上之后,饮尽了壶中残留的半口茶,自行去马厩中挑了一匹好马,让马童精心饲养几天,好等着他用。
大雪也没能牵制住他的情报。
芙蕖的行踪所在几乎是两个时辰一报,牢牢的掌握在他的手中。
所以,他看上去并不着急。
芙蕖拐了孙小姐一路竟往北去。
按理说,冬日时节,越往北,气候越磨人,不该选这个方向,娇滴滴的大小姐怎么能受得住。
但芙蕖有自己的考量。
北境,拥有整个大燕朝最浓烈的哀伤和血性,当冬日的大雪覆盖下来的时候,那里清冽的空气会顺着粘稠的血液扎进身体里,终生难忘。
而且,北境也有她对谢老侯爷的承诺。
该到了她践诺的时候了。
谢慈挑了个雪停的日子,牵着马出城,不想,在城外长亭里遭到了拦路。
谢慈虽辞了官职,身上仍有一个虚爵,燕京里,敢这样拦他的仍是少有。
亭子里的人排场大的很,明镜司高手随身护卫,乌蹄白马高傲的睨着人。
是皇上守在路上,早就打算好拦他了。
谢慈笑眯眯明知故问:“陛下何意呢?”
他辞官之后,整个人身上都笼着一股柔和的气质,与以往大不相同,所有的肃杀好似都不曾存在过。在大火灼烧过后,沸腾的水变得温凉,正如他的心血。
皇上忽然在这时体味到了他为何一定要辞官。
马上年后开春,万物复苏,属于他的那一季花已经开过去了。
来年春再开,是别人的花。
“一起上路吧,先生。”皇上说:“朕也想往北走一走,看看那些不曾见过的风光。”
谢慈点了头,没有去问京中事务的安排。
那些都已经不该他操心了。
皇上私服北上,陪同的人是早已辞去内阁职务的谢慈。
曾经权势滔天的谢次辅阴影尚未完全散去,实际上,只要他一天不死,朝臣们的忌惮就不会彻底消除。有些嗅觉灵敏的老耗子,开始了不安的猜测。
——这是否代表着皇上依然深信谢慈。
而谢慈,依然有随时被启用的余地。
这简直太可怕了。
孙家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战战兢兢的站在家主孙荣面前。
可孙荣看上去比自己的这个属下还要坐立不安,嘴里念念有词:“他没死成,他还活着……他不仅还活着,他还陪皇上北巡……皇上是什么意思?”
孙荣的所有反应都在体现着他不合时宜的心虚。
他的夫人挥退了下人,上前安抚丈夫:“你在担心什么?”
孙荣体味着夫人的软言安慰,说道:“夫人,我后悔当时的冲动了……”
夫人冷静问:“你后悔什么?后悔当初不该动手?还是后悔没能借势彻底要了他的命?”
孙荣在屏风的阴影下沉默了很久,到最后竟开始不自觉的发抖。在夫人的叹气中,他终于崩不住情绪,从太师椅上划下,捂住了脸。
穿过了冀州境内,芙蕖带着孙小姐走的慢些,谢慈和皇帝已经快追上她们的尾巴了。
谢慈牵制着行进速度慢了下来,皇上没有异议。
谢慈问:“皇上待孙家姑娘如何?”
皇上道:“温婉,体贴,宜室宜家。”
谢慈发出一声轻笑:“去年,陛下悄悄潜入谢府,在书房向我求娶芙蕖的时候,也是这套说辞,一模一样。”
若说小皇帝十几年的生命里,有一件事成功骗过了谢慈那清醒的头脑,便只有这件了。
谢慈是真的信过。
皇上没什么不好意思,说:“在遇见芙蕖姑娘之前,朕一直以为先生是铜墙铁壁,无坚不摧。能在无意中触碰到你的软肋,实在是件令人惊喜且振奋的事情。”
谢慈明知帝王之情难以长久,少年性子又跳脱,不能算是良缘,但若是皇后的尊荣能给她带来余生的抚慰,也不是不可以。
所以,他嘱咐她,不要付出爱,也不要为其生育。
冷心冷情,快活一生足矣。
皇上道:“一直以来,朕总是自以为是的想拿捏住先生的软肋,并懊恼从未成功过,只那一次,朕不慎落入陈宝愈手中,在颍河的画舫上,亲眼看着您受制于人,才忽然发现,其实先生的软肋一直都被朕捏在手里,予取予夺……朕愧对先生多年的庇护。”
谢慈在马上侧头,认真道:“陛下,别说了。”
皇上:“朕曾经……”
谢慈终于逾矩,果决打断道:“陛下,别说了。”
皇上即将说出口的话憋在喉咙里,转了几圈,咽回肚子:“先生都知道了?”
谢慈皱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皇上轻轻道:“也是……您的心思何等机敏,怎可能瞒得过。”
谢慈:“现在以臣的身份,有些话是多嘴了,但希望陛下还肯听臣一言——您是皇上,无论您在何种时局下,出于何种考量,做下何种决定,都容不得动摇和后悔,为人臣子,都是仰仗着您给的前程和活路,他们的心不能安,则朝局不能稳。陛下心里已有取舍,以后不要再亲近臣了。”
第134章
有一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都没有宣之于口的事情。
皇帝心里清楚,谢慈心里清楚,芙蕖也隐约又猜测,而孙荣是其中最坐立不安的人。
孙荣没那个胆子自作主张去谋害谢慈。
除非皇帝首肯。
他们都知道,却又都在谢慈暧昧的态度下,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如果不是皇上非要提起的话。
可想而知,皇上对谢慈的再次亲近,会令孙荣在怎样的不安下瑟瑟发抖。
羽翼渐丰的皇上,想残忍的抹去曾经昭示着自己软弱的证据,又狠不下心肠,想宽宏大量的一笔带过,又觉得颇为不甘,以至于闹出了一个笑话,扬起了满地的鸡毛,难以收场。
谢慈行程晚一日抵达北境,途经了上回重伤栖身的破庙,远远张望了好一段时候,见到那一片破败中,有一截枯木从窗户中横插了出来,于最高处挑了一条簇新艳丽的红绸,张扬在风中。
再行一段路,风雪隐隐有了肆虐的痕迹,路也越发难行。
谢慈并不急,远打算在山下镇子里稍作歇息,然而客栈里刚落脚,热汤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一直传信的黑鹰扑棱棱落在了窗台上。
北境苦寒养不了信鸽,传信多靠鹰隼之类的猛禽。
谢慈在见到那只体型敏捷的黑鹰时,疑惑了一瞬,在瞥见鹰脚上系着的红色信筒时,莫名感觉到一股不安漫上心头。
皇上在他身后投来疑惑的目光。
谢慈解下信筒,一目十行阅完了信上的内容,不等皇帝开口发问,竟少见的御前失仪,起身拂翻了小二刚端上桌的热茶,带着一身茶渣,牵了马,绝尘而去。
信一路上都抓在谢慈的手心,隔着马缰磨破了纸墨,在手中混着冷汗,晕成了一团。
信是芙蕖写的。
破庙外面的红绸也是芙蕖挂上的。
正如他不同声色的盯着芙蕖的行踪,芙蕖也有自己的手段,知晓他的动向。
那封信来的急,以至于墨都没有晾干,只一句话——荆韬老将军病危,旦夕之间,盼君速至。
北境大营的消息捂的严实,芙蕖不紧不慢抵达营地的时候,进帐见到的就是形销骨立的荆韬。
入冬后,北境的摩擦渐渐开始频繁。
三天前,荆韬刚结束了一场追击,回营卸下身上的轻甲后,摇摇欲坠呕出了一口血水,便再也起不来了。
战鼓响起的时候,谁也不敢将动摇军心的消息宣扬的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