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来的是时候,又不是时候。
她二话没说给借了鹰隼,给山下不远的谢慈送信。
但愿能赶得上。
谢慈与荆韬之间稀疏的交集,不用费力回想就清晰的浮现在脑海中。
换成别的什么人,或许这就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个慈祥的长辈,和善的老人家。
但是于谢慈而言,他这一生,主动朝他伸出手的人太少了。
每一个都是恩赐。
荆韬将军其实并不算老,不知具体年纪,但是按照上一辈推算,也许连六十都勉强。
谢慈到了北境大营的驻地,神凫迎了他,一路无人阻拦,他冲进了中帐。
扑面浓郁的药草味熏得人眼睛不舒服。
芙蕖带着一个不知所措的孙小姐守在榻前。
谢慈赶上了,在荆韬闭眼前的最后一刻。
那位已经走到生命尽头、耗尽了心血的老人,缓缓转头看着他,然后闭上了双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溘然长逝。
帐中静悄悄的,连嚎哭声都没有。
谢慈环视屋里的人,问:“他留了什么话?”
神凫答:“死守,死守消息,死守边境。”
谢慈慢慢的挪过去,在榻前坐下了,低头望着荆韬露在被褥外枯瘦的手,摸了摸,还残留着一丝温度。
又是一个终老北境的将军。
荆韬膝下无子。
他年轻时刚新婚没几日,就追随谢老侯爷往北境建功立业了,不了,却由于帝王疑心,一生都流放在此地,不得归家。
几十年间,家中老母病逝,妻子独守空房,夜夜守在颍河畔,兴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等的希望在哪里。
神凫将荆韬的手塞回了被子里,又亲力亲为换上衣服,然后对谢慈道:“北鄂近来小动作不断,今年冬雪下的太频,关外的日子不好过,北鄂那群狼您是知道的,越是难熬,就越是不安分。”
谢慈脸色沉郁发白,问:“你有什么想法。”
神凫道:“将军卧病时,预感到不好,再三叮嘱,务必稳住军心,至少等撑到明年开春。”
北境的驻军是荆韬一手栽培出的,但说实话,这种苦寒之地,多年得不到京中的重视,极难养出帅才。更何况他们流放这些年,京中的军饷和支援都跟不上,老将们死的死,病的病,军队人数一年比一年少,而新鲜的小将们又寥寥无几。
做个不祥的比喻,他们像是已经走到山头的日头,不再灼人热烈,只剩下不温不火的余晖,都是强撑。
荆韬的丧事秘而不发。
皇上赶来的时候,正好北鄂的骑兵在入夜时分又发动了劫掠。
明镜司护卫着皇上,与救援的军队碰面,被接回了中帐。
此时一片兵荒马乱,谢慈和芙蕖都不在帐中,皇上只见到了被妥善安置的孙小姐,两个人相视久久无言。
谢慈直到天亮时分才会营,身上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芙蕖跟在他身边,他们很少交流,只偶尔眼神交错,但也没有太多的停留。
皇上感觉到不安,问道:“外面……战况如何?”
谢慈竟然还能在军营里抽闲泡出一壶热茶,当然,有些廉价,递给皇上和孙小姐,他说:“等天亮,请明镜司护送皇上回京吧。”
荆韬的遗体送进了棺材里,几两薄木板,停放在帐中,有些寒酸。
皇上摇头:“朕想多留些时日。”
谢慈不再劝,随他了。
北境驻军面对这种程度的骚扰,已经习以为常了,应战默契十足,死伤极少。
荆韬帐下的一些老将们在击退敌军后,着手清点伤亡,冷硬的干粮凑合着果腹,但还是给皇上端了热菜和汤水。
谢慈和芙蕖陪着去安葬荆韬。
墓地就选在后山西面的一处安静所在。
那里一眼望去,成百上千的墓碑,都是这些年葬身异地他乡的同袍。
芙蕖走在及腰的荒草里,凝视着那些冰冷的石碑,其中有很多是需要她迁坟的墓。
那些将士们家在南边,皆是因一道圣旨回不去,才暂且安置于此。
谢慈的目光追着芙蕖的身影,在漫山枯黄又洁白的色调中,渐渐有些恍惚了。
神凫等人亲力亲为将土埋上,年轻人擦了擦脸上的汗,到谢慈身边,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谢慈说:“留一段时日……至少等到明年开春吧。”
神凫顿了一下,然后小声说:“其实你不必勉强……”
谢慈转头望着他,那双安静的眼睛里透着审视,对于神凫来说,极有压力。
神凫解释道:“起初,我是对你不太友好,总觉得你身为谢老侯爷的血脉,躲在燕京冷心冷清,实在配不上良将之后……前段日子,荆老将军病重时,与我说了几句当年的——秘辛。原来是我们不该苛责你。”
谢老侯爷的生命被他自己割裂成了两个天地。
一部分与北境纠缠不清,是他割舍不掉的羁绊。
一部分与燕京扯上了瓜葛,承载着他克制不住的恨。
很不幸,谢慈是后者。
北境的一根毛都挨不上他。
芙蕖转身往回走,应当是已经记下了某些特殊的名字。
谢慈平静地说道:“我卸任之后,有点无处可去的意思,倘若你们北境不介意多两个人的口粮,便收留我们一阵子吧。”
倒也没人敢说不。
谢慈在荆韬的坟前撂下这么一句话,回到中帐,就向皇帝请旨,在北境谋个闲职呆一段时间。
皇上心知是等不到谢慈同行回京了,遂了他的愿,给了一道旨意,便盘算着回京。
——“粮草,军饷补给,还有增援很快就到,朕会派可靠的人督办此事,诸位将军若还有其他要求,可一并上奏,朕会认真考量,再给诸位答复。”
帐中的将军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最终,是谢慈开口:“陛下回京肃清朝堂,励精图治,或许有生之年,能得见边境太平,甚至防线北推,北境版图再延绵至雪山也未可知。”
皇上艰涩的点头:“朕必不负先生所望。”
皇上来时行迹隐秘,走时也不露声色,他将孙姑娘一并带走了。
谢慈送了一程下山,匪夷所思地开口道:“世事无常,谁能想到最后终点在这,我本来是想追上来抓你回家成亲的。”
芙蕖摇头笑道:“所以我们的八字合婚是大凶嘛。”
她停了一瞬,心里还惦念着什么,问:“我的嫁衣做好了吗?”
谢慈点头:“十里红妆,都备好了。”
芙蕖道:“那么现在看来,十里恐怕不太够了,从燕京到北京,至少要千里吧。”
谢慈忽然弯身,从路边掳了一把红彤彤的花椒果子,往雪地上一撒,说:“委屈你凑合凑合,我给你铺上十里红妆。”
他们最终拜堂成亲在北境,见证者是天地日月。
芙蕖的耳上坠着花椒果子,雪地上映着浅浅的红影,一生都没有如此知足过。
第135章
正如荆韬生前对战局的预料。
北鄂疯狗一样的骚扰直到年后才真正有了短暂的消停,他们疲于奔命的残部也终于得以喘息。
到底不该对百废待兴的燕京抱有多少希望。
皇上临走前承诺的粮草军饷和增援,直到开春才姗姗来迟。
不过有一点,虽然迟了点,但总归一两银子没少,算是可喜可贺的进步。
北境的军营内的局势,也颇有些微妙。
那些与荆韬同一辈出生入死的老将们,不约而同都退了一步,不肯受命于危难。
他们都老了,眼睛里的光渐渐趋于淡漠。
神凫那样一个年轻人,始终被推在最前面,而他也没有拒绝,一次一次抗住了肩上压下的重担。
开春以后,北鄂人的日子稍微见好,游牧部落的劣根性,只有在最困苦的时候,才能激发出最狠的斗志,一旦吃饱喝足了,便开始消退那股狠绝。
北境的雪还没有消融,但是风送来了青草生长的气息。
谢慈和芙蕖就在这时候启程往南走,一并带走了一些旧人旧物。
他们在路上不紧不慢走了两个多月,在回到燕京的别庄之后,着手安置那些从北境带回的物件,却是马不停蹄的忙碌。
一转眼,便就不知不觉入夏了。
第一声蝉鸣响起的时候,芙蕖想起了被她冷落已久的嫁衣。
年前赶制的嫁衣,以及重金打造的凤冠,好端端的摆在房间中,蒙着红绸,不曾染一丝尘埃。
北境成亲太仓促也太简陋了,他们明明可以再拖一段时间,可他们谁都没有提议那样做。
就是不愿再等了。
不愿为着这些不足以有理有据的借口,消磨好时光。
芙蕖将沉甸甸的凤冠压在头上,手指抚过华贵的珠翠和流苏,对镜仔细描了妆。
谢慈进来的悄无声息,直到珠帘被拨得乱响,芙蕖才瞟去一眼,谢慈正倚在那片琉璃溢彩的珠子里,垂眼盯着她看。
芙蕖没什么避讳的,当着他的面,不疾不徐的换嫁衣。
近日里在外奔波颇多,芙蕖偏爱一些宽松暗沉的袍子,她解开那件穿了两日松绿色外裳,仅露出丝绢的里衣时,靠在帘子内,面色晦暗不明的谢慈忽然直起了身子,又是一阵叮咚乱响,谢慈长腿一迈,袍角甚至撩起了风浪,逼至芙蕖面前。
芙蕖不为所动,挑眉看他。